Thursday, December 5, 2013

維多利亞林,二零三三

(原刊於字花第44期)



在想到最能代表並總結所謂「香港」為何物的物事以前維多利亞林必須先買到一套完美的衣服——她的母親給了她四千元,在今日的香港大概可以買到一襲中等價位的裙子或一套在旺角訂製的廉價西裝吧。時間無多了:慘不忍睹的文憑試已經結束、六月尾的謝師宴日漸迫近,而逃離香港到英國留學的機票亦已訂於八月初,所謂什麼是香港的問題,維多利亞林決定留待事關重大的Grad DinGraduation Dinner)過後才認真思考。

可是所謂的香港實在是什麼呢?她在Vivienne Westwood裡摸著流行雜誌介紹過的新季格仔西裝褸時仍然不禁想起:我可以帶什麼到英國去向新同學形容我城以及我本人呢?嗯,還是不要分心,為Grad Din選衣服可是無比重要的事,因為這可是她第一次有借口徹底靠近姐姐的形象:出生於姐姐之後讓維多利亞林一直都得穿姐姐的舊衣服,由校服至襪子至柔軟細白的第一件胸衣,在緊貼維多利亞林的皮肉時總仍像帶著姐姐的氣味和形狀,像是生在殖民地城市裡四周都有屬於前朝的異族痕跡——咦,或許這樣的故事或比喻可以帶到英國去冒充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氣氛?可是連維多利亞林的姐姐也年輕得無法生於解殖以前,身為妹妹的維多利亞林又如何能假裝自己經歷過那遠古的年代?

不過維多利亞林又何必理會那所謂的歷史呢。她年輕的身體裡連母親的影子也幾乎看不見。維多利亞林的母親總是那樣典型的母親,肥胖、保守、把自己所認識的無趣人生及狹小世界理所當然的當作可能性的全部並總想像母雞一樣把孩子以及別人都收納在自己的生活模式裡。維多利亞林出生以前英國通過承認同性戀婚姻的法案,當她長大至發現她所處的世界裡人們不只愛異性時,她的姐姐便把她在英國結識的未婚妻和大學畢業證書一起自帶回家。姐姐再次離家前把她的牛津鞋和Fred Perry襯衫都留給維多利亞林,她說,終有一天妳也會想穿的。那時候維多利亞林並不明白。維多利亞是女孩啊。女孩不都是穿裙子和高跟鞋正如香港和中國接壤所以兩個族群的人必定相似,那樣自然嗎。

而姐姐和當時的未婚妻請母親到英國見證她倆的婚禮時她一直閉著眼,彷彿不把眼睛張開,頭髮鏟青如當年仍是少女的G.E.M.那樣的大女兒以及她的同性戀人就不會存在。事後母親再給維多利亞林買來了更多的傘裙和白背心,可是後來維多利亞林在颱風天把姐姐的舊衣服翻出來搭配著玩時,她忽然對於姐姐所愛的密合的褲衩和靠攏的領口有了渴望。原來被衣料細密地包裹身體是如此的溫厚,活動自如並感覺安穩。這就是一直買裙子給我和姐姐和她自己的母親不曾告訴我們的秘密嗎,穿衣而沒有對裸露四肢的羞恥或裙擺讓目光攀越的恐懼,這樣的可能性,如北韓仍未讓國民知道在國境以外的那一切萬紫千紅?

可是維多利亞林不是北韓人也不是母親,她早已和其他的香港人一樣知曉來自世界各地的品牌和價值觀比如對高瘦女生的好評以及經濟自由民主政治的嚮往;維多利亞林路過Burberry時,甚至有想過要不要借Grad Din的名義投資於一件名牌的外套因為不管香港怎樣變幻英倫的同學如何未知,這樣的奢侈總仍會是某種普世價值。她知道每一屆謝師宴裡必定會出現一襲旗袍、一襲及踝長裙和一襲燕尾服,而她知道同學們一直在暗自猜度她會選擇何者。三三四學制讓中學畢業與成年同步,所謂的謝師宴便成了coming of age的宣言;維多利亞林在學校裡一直被高年級的同學標示為「那個穿燕尾服去Grad DinTB的妹妹」、本人卻從沒有姐姐的英氣和堅毅但也不特別女性化或陰柔因此無法輕易被定義,她知道自己在Grad Din的妝扮將會密合或破滅某些預言,或曰幻想。維多利亞林的姐姐把她的燕尾服也留了給作維多利亞林,可是她的身體不如姐姐的瘦削更貼近母親的厚實和凹凸有致,無法擠進早能容納姐姐的平順剪裁裡。她總無法如姐姐般自如地抱持簡約優雅的紳士氣質,她總是不自覺的過度強調陽剛,或是忍不住表露柔美溫和的性格;她仍喜歡自己的小腿在裙下展現的曲線,然後她會想起母親常穿的那些連身裙,以及母親那圓潤的腳瓜。

她在少女雜誌裡讀到一則愛情金句說,不要和討厭妳母親的人在一起因為最終妳的愛人會討厭妳,這句話暗示的大概是每個妳最終都只會和妳的母親無比的相似,樣貌、性格、習性和話語,而維多利亞林實在不想成為像母親這樣肥胖而老土的婦人。她想要像姐姐那樣擁有棱角分明如歐洲人的面容,卻總發現自己的曖昧和怕事和典型的中國人很像。她沒有讓母親發現自己對姐姐的崇拜,也刻意不在母親面前穿姐姐的舊衣服正如她沒有於四號到銅鑼灣尋找衣飾,因為她知道她母親會以為她去了第四十四年舉辦的十幾萬人集會;她留在家裡故意把電視的音量調高,卻無法告訴在手機和地球另一端的姐姐她沒有出門。而她知道即使她在銅鑼灣,她也不會在維園,而會在崇光。她怕。母親和那什麼,她都怕。

她不想要成為母親,卻總無法成為姐姐。那個專門撰寫愛情金句的作家或許是對的。她開始無法逆轉地和母親愈來愈像。她在Topshop裡搜尋帶著姐姐的氣質的襯衫時仍忍不住把母親喜歡的連身裙拼到身上照鏡,而往鏡裡看時母親遺傳給她的輪廓顯眼得如在她身後打轉的內地旅客們。她試著找尋母親一定不會喜歡的各種方正剪裁和厚重布料,可是通通都和她的胸脯和臀部顯得格格不入;而每當她刻意自母親的形象中逃離,母親的形象顯得更加鮮明龐大,像是此時討論香港仍逃不掉中國卻又逃不進英國,那些像姓氏的前置詞。

她自冷氣商場踏進炎熱明亮的街道,她打顫,一瞬間無法發聲也無法睜開眼,她本能地繼續向前走就能走到哪裡可是她知道前面什麼也沒有。她知道她在跨過那終將要到達的限期後她仍會是學生,在不一樣的國家以一樣的語言考取一張更高級的沙紙,所謂的未來大概就是現在的稍微變調及重覆:她將會和不一樣的路人走在同樣是右面行車的街道上,她會以同樣的名字Victoria結交口音不一樣的同學,然而她隱約知道,她的腳踝將以裙擺而非褲腳作裝飾。

而此刻她的雙手只是恰好仍空無一物。

20130611倫敦

Monday, September 30, 2013

香港書展的魔幻(同場加映:妝髮服的魔幻)



小時候香港書屆只是暑假時讓母親付錢買書的墟市,出版了第一本作品《據報有人寫小說》以後,書展忽然變成了比魔衣櫥的另一端更魔幻的場所。實質存在於會場的門固然神秘如隨意門:兩年前我曾經看見一隻右掌按在書展開幕酒會會場那道不起眼的木牆上,木牆就忽然現出了門縫,後面隱藏著的房間裡填滿了興奮的人們,以及那年書展的年度作家西西。穿過那扇門時我既是一名手足無措的粉絲,也是手持作品的作者、將要到講座裡發言的講者以及第二天早上還要打暑假工的大學生,香港書展帶給我的各種魔幻情景,也許亦折射自這些有時重疊在我頭上的帽子。

過去兩三年裡我常陪過點出版的sy在各種書展裡看檔:別的大學生或許忙著上莊、兼職或戀愛,我則在香港和台北的大小書展裡為自己或前輩的書塗畫推銷小卡,並等待去聽講座或買午飯的sy回來接應。當然有時候店員帽子下的作者帽子會被讀者發現:某個在九龍城書節看檔的午後我們買來朱古力奶和點心,邊吃邊在牛奶盒上的空白牛臉上畫呆滯或漫畫少女般的眼睛,畫到一半居然有真正的少女們來買《據報》並請我簽名,讓我不知道該先找續、拿筆還是先把蠢牛朱古力奶藏起來。

然而我們卻不是書展裡最瘋狂的店員:有次點出版在香港書展擺設攤位,那時大眾注視的或許是把書展誤當沙灘的模特兒「店員」,而把書展當作書展的我卻留在失散人士聚集處附近的攤位裡,看著隔壁推銷黑蒜頭食譜的老外先生笑容滿面的跳著舞轉著圈向路人(或失散人士)派發傳單。香港書展賣場的龐大和紛亂讓平躺的書感覺更安靜更被動,而跳著舞的黑蒜頭先生卻總是那麼的怡然自得,彷彿我們身處的並非賣場的偏僻角落而是舞台的中央;而陪著書的我,也就繼續畫著或許無法說服讀者的小卡片,讓書們不比黑蒜頭先生低調。

有時候我也會跑到樓上相對安靜的會議室之間,聽喜歡的作家講話,或應前輩的邀請坐到台上。在倫敦時我讓Ayoutube上的「怎樣閱讀西西」書展講座錄影,聽不懂中文的他笑說我總愛傻笑;可是在踏進會議室前我才剛在那神秘的密室裡和一直敬仰的西西合照、並把自己的第一本小說結集送到偶像的手中,身為粉絲的我又如何能藏起那樣的歡愉?我在不同的書展裡戴過好幾次講者的帽子,實在講過的話已經不太記得了,可是總會想起那些逕自緊張臉紅和傻笑的畫面——喜歡閱讀、寫作和分享的心情如果曾具體呈現在某個時空裡的自己身上,大概就是這些在書展裡被偶像和人群把通常溫和的感動放大的時刻吧。今年的書展遞給我一頂「香港作家巡禮」的帽子,期待它將在會展或以外給我帶來的各種奇異與魔幻。

(原刊《明報》世紀版20130717)
 




(同場加映:妝髮服的魔幻,Cosmopolitan HK, August 2013 )



我相當喜歡stylist姐姐挑的牛仔布襯衫,不過A說像「山區農家女孩」(?)的笑容背後其實都是巨大的蝴蝶夾,把尺寸太大的上衣和(畫面以外的)短褲修成不會自骨架滑落的大小。日常的我不常化妝也不懂把漸長的頭髮燙卷,妝髮服的魔法就留在studio、電視台化妝間和glossy的雜誌頁面裡吧:如果我能美麗,就讓我的美麗無法用溶液卸去,我是這樣想的。(而且不常化妝的皮膚似乎會比較堅強喔。)

雖然我還是默默地想挑戰一下像森林女孩的披肩那樣的黑色長曲髮啦(喂)。難得長髮,難得少女嘛。

Friday, May 17, 2013

記認夫人的方法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130412) 

夫人過身後的星期二早上我問同住倫敦宿舍的同學們城內哪裡會有悼念或慶賀的人群,大家在一臉苦惱的擠出一兩個遊客和Londoner混雜的地點後異口同聲的說,別期望太多,外面的人大概只是一樣的匆忙和冷漠而已。我記得我剛在這城著陸後對在英國出生的A說,倫敦人很尊重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呢(像是外表「擺到明」是東方人的我),外表「擺到明」不是白人的A說才不是,他們只是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我和A一起跳上開往市中心的巴士,近門口的行李架上整齊地疊放著四份乘客留下的報紙,每份都被多番翻閱至皺得像梅菜,卻不再被讀者隨手棄在座位上。我拿起手機拍照時,A在我身後微笑。

(夫人過身後三小時我在宿舍的共用廚房裡吃午餐,旁邊的兩個英國女生看著手機說Facebook裡有人以為Meryl Streep死了;我想起我在自己臉書上看見台灣電視畫面把夫人的新聞配上英女皇的畫面。有英國新聞網站收集了好多年輕Twitter用戶的留言,他們問:誰是Margaret Thatcher啊?那篇報導下聚集了好多英國人對歷史和政治冷感年輕人、崩壞教育制度和新聞網站單靠一堆tweets發稿的漫罵。)

以少數下半旗的旗杆作記認我自古老的Waterloo Gardens往同樣下半旗的西敏寺去,還是沒有看見太明顯的悼念或慶祝者,到處仍是來自外地的旅客和正在放春假的英國中學生。(Google UK在我搜尋「Thatcher Death」時以為我想找的是慶祝她離世的party, party kitt-shirt,或是一直在等她離世的isthatcherdeadyet.co.uk。)我在地圖上看見10 Downing Street離西敏寺不遠,順著沿路的半旗走到滿是示威者的街口就直覺找到了——是的,找到了,不過示威者是圍繞簽證議題的Gurhkas,對面的唐寧街十號依然只有旅客和恆常駐守的警察,路過示威者面前的人繼續趕路,或許停下來用手機拍下示威的景象,或者不。

(我對在下午六時才起床的R說:在你睡覺的時候Margaret Thatcher死了。R半睜著過長的瀏海旁邊的左眼問:誰啊?我反覆唸了幾次「Thatcher」,擔心我的Th發音不夠明顯害他聽不懂我所指的Iron lady而明明在BBC電視劇《Sherlock》裡提及她的Sherlock也是如此唸頌她的名字——R拿出手機Google了一下,然後說,噢Thatcher,可是我還是不知道她是誰耶。我捧著我的下午茶炒蛋說天啊你可是我認識的最British-ish的同學啊,他說是啊I am British,然後垂頭吃他的早餐炒蛋。我記得R剛搬進來時說過他來自離宿舍不遠的Finchley,該區的Member of Parliament就是夫人。)

或許A所說的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是一種在情感以外仍keep calm and carry on的態度吧?在一個地鐵站以外的The Ritz hotel仍開門營業,完金沒有夫人的遺體半天前才自停車場運走的跡象,門外的bellboy仍警覺於每輛在這五星級酒店前停下的black cab,純熟地把兩名英國貴婦的行李運進側門以便她們輕鬆的步進華麗的大堂。

(報刊和新聞網頁都說對夫人的情感總只有非黑即白的愛或恨,在車站派發的London Evening Standard頭版左半是燃燒夫人頭像的慶祝者而右半是在夫人家門前彎腰細看悼念花束的西裝男;我把有關的照片給A看,總愛複述網上古怪話語的他無法朗讀示威者的標語,因為他的信仰讓他不講髒話。)

在地鐵站外派發的報紙告訴我夫人的家在步行可及的地方;我自Victoria站拿著地圖走進高貴平靜得寵物狗可以在馬路中心方便的住宅區,在一片米黃色的房子之間一群螢光黃色的警察像顏料濃烈的union jack般標示著某種悼念的方式。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一對東方人男女早我一步到達,手中的百合花束也已經放在夫人門外;我拿出手機想偷拍他們,他們卻已經步遠,其他送花或信件來的人亦沒有久留,我在門前站了兩分鐘,駐守的警察們已經問我are you alright

於是我和其他我沒有看見的悼念者一樣重回匆忙的Londoners之間流動;回到宿舍,宿友說她在購物大街Oxford Street的櫃員機提款後才發現上面貼了「The witch is dead」——原來真的有人在慶祝她的死訊呢,她說。不過在你所身處的這一塊倫敦沒有在在乎別的女性就是了,晚上才下課的A擁著我說。

Tuesday, March 12, 2013

毛熊:關於毛熊/給樂天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0303)


每當我抬起頭來找她,她都會在。如果她是人魚,我的床就是她的港。我的房子如此的大,她的身軀如此的小,她可以容身的地方總不止我的枕邊——她甚至沒必要留在這裡,她大可以回家,可以離開,可以到公園去到戲院去到商場去到別人的身邊做各種有趣和有意義的事,然而每當我自書桌前抬起頭,她總會躺在我的被褥間,或許安睡,或許無聲地眨著眼,看著我,然後笑,彷彿她是我馴養的一隻貓,或是一頭徹底柔軟的毛熊。

我其實不太記得她第一次在我身邊入睡時是怎樣的感覺——在那之後我們已經如小孩和毛熊般相擁著入睡逾千次,如果我忘了她的體溫有多高,只要把她再抱緊一點就好,如果我想不起親吻她是怎樣的觸感,只要再親她一次就行。那樣的垂手可得讓我沒必要記住我第一次抱著她入睡的實際感覺;我倒是常常想起,她第一次走進這房子來的那天。

那天是她母親的喪禮。我看著她挪動手指讓乾燥的骨灰自掌心自指縫漏進海裡,一小把一小把的,我認得那樣的拖延,像捨不得把甜品吃完的女孩,害怕停止進食後霎時失去前進方向的空虛,我知道她像我一樣再也沒有可以輕易投向的血親——可是我們之間誰也沒想到她會在回航時自甲板一躍而下,開船的大叔跳下去把她救起來然後狠狠的罵說,唔捨得你老母都唔好跳落去搵佢陪啊癡線,她抱著膝蓋裹著毛巾坐在甲板上垂著頭,碼頭自她身後慢慢的靠近而她沒打算起身;我發現我忽然說,不想回家的話,不如來我家睡我母親的房間吧。而一個單身女子如她居然什麼都不問就跳上車跟我回家這一點也實在和我那什麼都不說就自天台跳下去的母親很像:我把她帶到我母親的房間裡、隱形許久的燈亮起的瞬間,我彷彿看不見她,只看見重新運轉的房間,飄滿我母愛用的潤膚膏的香氣。

那天晚上我躺在隔壁的睡房,無法入睡;整座房子都彷彿因為她的存在而活過來了,地板變得溫熱、牆壁變得厚實,自窗外吹來的風像觸手一樣撩撥著滿室的毛熊,我看著像波波池裡的膠球般把我房間的地板鋪滿的毛熊們,忽然覺得牠們都像《美女與野獸》卡通片裡的傭人一樣活過來了——自我母親死後每天我都去買一頭熊,可是牠們從來沒有動靜、沒有體溫,直至那天。我合上眼嘗試把她自腦袋裡清空然後我聽見床褥被擠壓的聲音;我張開眼可是我看不見,我挪動身軀然後我的胸膛輕撞上她的臉,我試著離開可是她緊抓住我的衣襟整個人卷作一團而沒有放手的意圖。她說,shhhh。於是我乖乖地躺在令手臂麻痹的姿勢裡並聽見自己的心臟狂跳如爆谷。

第二天醒來時她仍像貓一樣卷作一團,手如貓爪一樣緊抓住我汗衫的前襟我只得尷尬地維持原狀等她醒來——她忽然抬起頭來看我,然後,又把臉埋進布料裡。我發現我忽然說,好吧。那天她沒有回去,也再也沒有離開我的房子。她任由她的僱主把她解雇、讓自己的房子丟空,每天換穿我母親的舊衣服吃著我準備的粗糙飯餐,入黑了就穿越滿室的毛熊爬到我床的左邊來卷成一團,我問過她要不要和我交換房間,她總只自床單上抬起頭看著我,然後,我發現我爬到床的右邊去,讓她翻過身然後把臉埋在我的橫隔膜附近。

終於我忍不住把她像毛熊一樣抱緊。我說,離開我,可是我邊說邊把她抱緊;我說我買了一頭巨大的毛熊放在我母親的房間裡,還在熊的胸膛裡裝了顆會跳動的機械心臟,我還買了我母親一直想要的暖爐和羽毛被,快點離開我回到我母親的房間去,可是,可是抱緊她的明明是我。她抬起頭來眼睛半睜,忽然湊上來親我的嘴,然後說,我已經抱著我的毛熊了。

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不管「在一起」的意思是如城中流通的比喻般指成為情侶或是純粹指物理上的在一起,我們都在一起了。我離家買菜時總是笑著踏著小跳步回家,陷在書桌前寫稿時總不自覺的抬起頭來看放在電腦旁邊的鏡子——而她總會在那鏡框裡,躺在我的床上,像毛熊一樣和被單非常合襯。我把買來的毛熊都捐到紅十字會去,接收的男生以為我是玩具批發商,我笑著沒有回應。我不是毛熊批發商。我就是毛熊。

130227
註:我把那頭名為樂天的毛熊帶到福利院的宿舍去陪我。樂天本來應該陪在某個孤兒的身邊:中四那年的聖誕節崇拜有為孤兒院收集禮物的環節,我事先在車站前的商店裡買了一頭柔軟而大小適中的熊,並想像那我將永遠不認識的孤兒有這頭熊陪著的夜晚會不會覺得比較溫暖——結果假期結束,我回到課室來發現負責收集禮物的同學忘了把我的毛熊帶走。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把樂天送去陪伴孤兒,我才會被大學派去褔利院裡實習作補償吧。事前我實在不喜歡這樣的任務:我想去台北,想去美國,去哪裡都好總之就是不想去那裡。可是現在我非常慶幸我有過這樣的經驗,甚至會回去探望孩子們、書寫他們的故事;就如我暗自慶幸樂天落到我的身邊,陪我渡過了那許多個多愁善感的晚上。馬後炮時一切總是如此的恰當(笑)。

Tuesday, February 19, 2013

文盲:關於眼鏡/給A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0217)

把他的眼鏡脫掉。放到他夠不著的地方。然後堵住,堵住他的去路,擋在他和眼鏡之間,然後攻擊。專攻柔軟的地方,滿佈神經線而柔軟,膚質細嫩而柔軟,藏在骨頭之間以纖細肌肉覆蓋的,柔軟,以柔軟,我所操縱的柔軟。他的嘴唇開合如浮出水面的魚喙,呼出,呼出不成字也不成樂的氣音,我知道,如失去硬殼的龍蝦,無力抵抗收縮肚腹的本能,如沐浴在暖水裡的孩童,只能瞇眼,嘴角上揚。仰後。

把他的眼鏡脫掉言語也就脫掉,於是防護,於是狡猾,於是虛榮和遊移脫掉,他躺臥在沒有文字沒有草叢的平面,衣衫端正但無比的赤裸。那副輕盈的眼鏡如他的肺葉,如聲帶,我見過他在滿座的大禮堂裡誦讀自己的詩作,柔和的字詞滑過嘴唇落入外置的揚聲器產生共鳴與輕盈眨動的睫毛同調,那樣的話語如樂手的指腹遙距撩撥心弦,而他溫熱而危險的舌躲在略尖的犬齒後像狡猾的王,尖銳的眼神穿透清澈的鏡片而我,我也戴著眼鏡但那是無鏡的黑色膠框,無法防止紫外線或灼燒的閃光刺入眼眸,直迫縮在棋盤一方的王然後,咚的一聲把它推倒。傾倒。

我發現他的盔甲無比堅固。我戴著我的眼鏡框走到他面前還未開口我就發現,我不懂,我不懂他的語言。他的眼鏡裡藏著無數的話言如機警的蛇,自兒時起日夜修煉,自書頁,和學院,和對談,和稿紙,一字一字串成的堅固和靈活,如有機生成的硬殼般天衣無縫地把他包裹得滴水不漏刀槍不入。他把詞句當作保鏢讓女子無法輕易靠近,他擅長折射質詢閃躲陳述,只有話語能穿越話語只有曖昧能反駁曖昧但我不懂,沒有人懂,他那凝聚成晶的修辭和腔調,把最脆弱最貼近內心的視網膜和舌頭和耳鼓都緊緊藏在話語背後,無法靠近。

我不懂得他的語言。我的眼鏡沒有鏡片因為我沒有比喻中的滿肚墨水,我的眼鏡只像一張寫著歡迎光臨的地毯般想把他的眼神引進門框,然而我顯然欠缺了聚焦的鏡片,他的視線穿透我的後腦穿透我的鏡框,我不能,我啞口無言,我沒能自小趴在枕頭上看書讓眼睛得到真正的近視讓比喻和辭藻變得如指尖般靈巧,我無法,我無法以他的語言吸引他的注意,當他的注意力總只以文字居中調解,而我,我連以自己母語講的話都平凡得不值一提。

可是我發現了,我發現了,空隙,致命的。以語言武裝自己的人就只能憑恃語言,以眼鏡理解世界的眼睛就只能依靠眼鏡;脫去他眼鏡就等於脫去他的眼睛,以及對世界的敏銳和掌控,以及文字,及自信,我把他堵在午後無人的房間裡把他的眼鏡脫去,也把我的眼鏡脫去,是的我不懂得他的語言,可是我懂肢體語言,無國界的,以呼吸,和收縮的肌肉,和腰肢的律動和鼻音,一切不成文的話語,我都看得見,我都懂得說。而他,而他失去如濃霧般的庇蔭,就只得開放皮膚的港,任由野蠻的巫術湧入。

我讓指尖、指腹、指節和指縫分別散步,在他柔軟的後腰及肚腹,唇峰和嘴角,眉骨和眼窩,臉頰和腮後彈跳,滑過,輕按,緊抓;我懂得在理智以外撩動人心的路,那路在我的指尖前一步一步鋪成,他的身軀隨我所建道路的迂回而扭曲,而抽搐,而泄氣,而冒汗,就如我在滿座的大禮堂裡被他輕鬆吐出的話言電擊至不住地顫抖喘氣,那樣的激動。

他也在不斷的顫抖喘氣,失去了眼鏡的他眼睛看起來出奇的小,或許與視力被大幅削弱後的緊張有關;他那無法完全顯露於眼臉外的瞳孔不住地說著,how dare youhow dare, how dare you,我都聽得見,可是他說不出來,他的嘴角上揚如兔雙唇輕啟如魚,可是他講不出話來。他明明是個戴著名貴金絲眼鏡的大詩人,而我,我只是個沉默的,文盲強盜。

130214
註:剛開始實習時我的眼鏡常常被孩子抓下來亂扔,於是我就在週末的假期偷溜回港多配一副眼鏡,生怕終有一天眼鏡被孩子們摔壞了,我總無法依靠快六百度近視的眼睛帶我到視光師面前。而我在和那些孩子們差不多大的時候已經開始戴眼鏡了。我慶幸那是源自長期在昏暗的睡房裡趴在枕頭上看書——至少我以視角膜的彈性換來的是知識和目前的性格——可是失去了眼鏡我就無法讀我帶去宿舍的十幾本書,也無法透過視覺和文字理解世界,那保持清醒就再也沒有意義了。

可是孩子們都不用戴眼鏡,甚至不用讀書,更甚至不必識字不需懂得說話:他們赤足奔跑、以鬼臉和筋斗自娛,而我呢,我已經很久沒有跳舞或運動,除了疼痛的時刻外沒有再感覺到身上肌肉的存在。我透過「超薄」仍極厚的鏡片看著靈巧的孩子和每天鍛煉身體的室友們,總只得苦笑著想,我以前也曾會飛。

Wednesday, January 16, 2013

為什麼不可以問/回應千金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0113)

為什麼不可以問,妳到底是不是一個lesbian

(噗嗤。原來腦袋裡有什麼斷掉時真的會有聲音。)

我如此直接的質問可是有原因的。妳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前男友。妳和公司裡的男性對話時沒有把聲調提高、眼神也沒有變得輕柔;妳沒有留長髮,也沒有穿年輕女孩喜愛的粉色甜美日系短裙,當我細看妳汗衫背後的起伏,我沒有看見橫跨肩胛骨的幼細肩帶。妳沒有在傳統的背扣胸圍和運動型內衣之間選擇前者,也不曾穿著高跟或展露腳背的女鞋。這些或許都不代表什麼可是那並不重要,重點是,為什麼我不可以直接問妳——當我確信妳的確是一個lesbian

(中學時最好的朋友以為我愛上了她,那是我第一次被人質問我是否同性戀者。質問,不是開玩笑的無意義的問,不是半生熟的朋友的八卦的問,也不是善意的關心的問;而是,迫使我提供答案而我將因答案而被評斷的,彷若拷問的,質問。我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沒有愛上妳然後我就流淚了,她仍嚴肅地說,那妳證明給我看,妳去交個男朋友,來讓我相信妳真的不是同性戀者。我仍看著她的眼睛,我以為她可以看見那晶瑩的意義,記得我本來就沒幾個朋友、記得我們同在女校唸書、而她已是我以為最理解我想法的朋友,可是她仍是自以為擁有知情權地作凌駕於禮貌和常理的要求。她是第一個我暴烈地失去的朋友。)

而你呢,你是不是因為太窮才沒有一起湊錢捐給那個在網上說需要醫藥費的內地女孩?我這次也不是無的放矢:你不使用幾乎每個fresh grad男生都有的名牌公事包或銀包或內褲,你不抽煙也不噴古龍水,更不會每個月買一件新的襯衫或領帶或毛衣。你不曾主動邀請公司裡的任何人一起出外用餐,而你也不曾應邀到set lunch$88+10% service charge的餐廳吃飯。你錢包裡沒有白金卡也沒有超過五百元現金。當證據如此確鑿地指明你就是窮人,為什麼我不可以問你是不是沒有匿名地捐錢?

(考大學時我完全不敢選擇醫療學科,儘管我的理科成績好得無法挑剔:我害怕,我害怕在走往醫療行業的路上我會發現自己的確是一個同性戀者,那我還應該繼續走下去嗎?如果我在面對病人時才發現那真相,我應該引咎辭職嗎?而那咎到底從何而來,當在那假想的情狀裡只有我自己一人懷抱著那如雞泡魚般多刺而確鑿的真相?如果那咎自我自己裡來,那我該如何擺脫那樣的罪咎,當我無法歸依宗教、羞於向任何人求救、並知道哪種輕易獲得的藥物能讓我死得痛快而美麗?我違背著所有認識的人的期望地選擇了我毫無興趣但最「直」的工程系,只要不被自己或別人發現,怎麼樣都可以——去見一直以為我會成為醫生的爺爺的最後一面時,我仍然如此相信,仍然沉默。)

妳呢,妳兒子是不是嚴重自閉兼智障至面容扭曲的?我會這樣問是因為妳不曾像其他有孩子的同事般把孩子的照片貼在辦公桌上或手機桌面上,也沒有和其他同事交換英語playgroup或名校入學的資訊;妳沒有每半年一次請假去出席孩子的家長日,沒有在bring-your-kids-to-work day把兒子帶來跟其他同事的孩子們玩,也不會為兒子辦滿月宴或生日會,讓我們也看看妳的兒子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而且昨天我看見妳帶著兒子去醫院覆診。當我已經知道真相,為什麼我還是不可以大聲的在全公司的人面前要求妳的確認?

(我仍然不敢戀愛。我不敢對任何人發動追求,男或女,也不敢接受任何追求者,男或女,我不敢做任何或許會確認自己性向的事情,我害怕那異常地長壽的疑點之所以長壽就是因為它從來都是真相。我不敢在家裡貼何韻詩的海報,因為我不敢引起父母的聯想。我不敢看會出現同性戀者的電視劇或電影。我不敢參加中學同學的re-union因為我怕我會再次想起那次暴烈的決斷,那些不敢在同學面前換運動服的午後,那些幾乎下定決心引咎自生命辭職的晚上。我不敢把自己置於任何會被提醒或是質疑的環境裡。然而——)

喂,基婆,妳哭什麼,妳有抑鬱症嗎。

121204
(註:千金是惟一一個曾經讓我動怒的孩子。某天午後她在課室的角落做功課,仔走向她、拿起她的某件文具;在我可以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仔居然對別人的物件感興趣並主動靠近對方」這件事暗喜前,她便以驚人的音量叫他走開,並大喊,自閉症,自—閉—症,以確鑿的重音和毫無掩飾的厭惡——我走到她桌邊,以最嚴厲的口吻說,妳不可以說那樣的話,不可以隨便說他「自閉症」,然後她狠狠地對我說:可是他就是「自閉症」啊!

接下來浮現的那句「如果我叫妳『孤兒院』妳會作何感想」被我吞了下去。如果我就此傷害了千金的自尊或是在她心裡留下了陰影,我豈不是和我正要責罵的她作了同樣的事?從不擅長面對面衝突的我無言而對,就這樣輸掉了。事後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當別人理直氣壯地問我一些極度insensitive的問題時,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我只能暗自決定往後我不要當像千金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