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21, 2014

Androgyny/關於髮型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21007)


這樣的心情的確像鬆餅粉漿一樣黏膩難纏呢。妳或許不記得了吧,那夜我獨自在廚房裡煎鬆餅,我一直哭、哭到打翻牛奶、把粉漿弄得滿身都是,妳就走進來把那碗粉漿拿過去,笑著說,我們以後就把所有黏膩曖昧的麻煩事都喚作pancake batter吧,像是,那個professor的論文要求真的很pancake batter,要清理黏在妳頭髮裡的粉漿真的很pancake batter,這碗怎煎都煎不好的pancake batter真的很pancake batter。於是我也笑了,雖然妳不知道的是,讓我哭的人就是妳啊。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在沉悶的長途巴士上我常昏睡著把頭垂到妳肩上,而當我醒來時,妳也總是睡著了,把耳朵倚在我頭頂那片生來就有縫隙、最貼近腦袋的骨頭,彷彿會讓妳的髮穿過頭顱,化成神經線讓我的呼吸與妳同步。妳的呼吸總是安靜的、緩慢的,輕柔的像妳的髮,於是我也一樣垂著頭、垂著眼臉,柔柔的呼吸,等妳再次把我吵醒;而當我再也捨不得睡著,我就知道,我中招了。

於是我突然變成了女性。妳應該比誰都看得更清楚吧,我那猶如變性的轉變:我們自小學開始就玩在一起、也就一起不在乎其他的女孩如何扮演女孩或男孩,到考進同一所大學並一起租住同一間套房以後我們仍是自小認識的那樣的我們。我們的衣服都如最廉價的童裝般無分男女裝、都是直身的圓領T-shirt和及膝的短褲,不因為個人風格卻因為我們都不在乎衣著打扮;我們的髮都短如流行的bob頭,也只因為bob頭是我們惟一懂得對方修剪的髮型。我們草根、離群、像兩隻在燒焦的草原上互相依偎的小獸,世界紛亂嘈雜,在性別以外,我們實在有太多更值得關注的事。

可是我還是突變了,由宛若幼童的雌雄同體變成溫婉柔美的女性,比青春期更貼近心靈,也比第一次月經來得突然。我仔細採購輕盈的紗裙和細軟的白毛衣,在意眨動的睫毛能否把妳的視線卡住,也不再讓妳把我的髮每月修短,任由它嫵媚地垂在耳邊和頸後;我的指頭變得尖細溫柔,腳步收斂變慢,好像有什麼自體內迸發並散至全身。我無容置疑地愛上了妳,也就無法逆轉地,化成了可以被愛的女性。

可是妳也突變了,在我忙著轉變的時候:妳買來昂貴的球鞋、闊大的腕表和灰色的平腳內褲,我第一次在待洗的衣物中看見的時候,居然想起了那些男足球明星的黑白廣告照來,名牌內褲不打算遮掩的是半身充滿睪丸素的肌肉,這樣的形象要套到妳身上來嗎——我臉紅了,彷彿我是闖進了男更衣室的純情少女,即使我們明明早就能跟彼此的內衣或裸體和睦共處,自我們仍然雌雄同體的時候。

然後妳告訴我,妳愛上了不同學系的男生,所以妳才突然變成了男性。可是我也是因為愛上妳才突然變成女性啊——怎麼我不可以直接這樣對妳講、而只落得深夜狼狽地煎鬆餅用甜食逗自己開心的卑微情狀啊?你還不知就裡的來逗我開心,而我又被你一逗就破涕而笑,我自憐,但我還是無法狠下心背著妳走開,我甚至還拿起了妳特地買來的電剪刀,把妳耳邊的髮剃短,密合妳正在逃求並日漸貼近的男性氛圍。

我從不知道妳的髮可以有那樣的質感,只要剃至短若眉毛,就能變得如此尖硬細密。本來妳的髮摸起來一直都柔軟如妳的耳垂——可是在妳忽然跑去打了三個耳洞、長期掛上閃亮銳利的耳環以後,妳的耳垂就不再容許我觸摸了吧,像妳耳際的短髮也不會再靠在我的頭頂了吧。不因為那短髮會刺痛我把我弄醒,而是,在妳身邊,將會優先能觸碰妳肩膀的,男人,而我呢,我只是和妳青梅竹馬的一個,女人。

我們的性別果然像用雙手捧起的鬆餅粉漿般流動滑膩而無法凝固掌握。妳現在該在某家餐廳或戲院演出某位男子的女友角色吧,而我呢,我仍獨站在廚房裡用著妳慣用的無聊白癡比喻,垃圾筒裡有妳出發去約會前我幫妳剃掉的髮,那盒鬆餅粉仍站在伸手可及的架上,還有大半盒沒有吃完。哎,真的是,很可悲呢,這樣的pancake batter

120926
(註:剛到達福利院時,孩子們似乎都剛剪過頭髮,除了會出去外面上學的幾個大女孩外,每個孩子都留著一模一樣、短如鏟青頭的短髮,完全無法憑髮型來判斷他/她們的性別。到了實習的後期孩子們的頭髮變長了一點,便開始出現不同的髮質和生長方向,我也看出了孩子們身為男性或女性的氣質,不會再把他/她們的性別搞混;而我們四個性格各異的「姐姐」頭髮長度的差距大至三十厘米,孩子們卻從來沒把我們的性別搞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