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0, 2015

《補丁之家》推薦序

好久以前畫的許迪鏘


文出人外──小記黃怡
許迪鏘

錢鍾書說,如果你覺得雞蛋好吃,沒有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西西也認為,了解一個作家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讀他的作品。伊塔洛卡爾維諾對不少有關他的生平資料說他出生於意大利聖雷莫一直不予更正,事實上他生於古巴夏灣那近郊的一個小鎮。卡爾維諾認為,失實的訊息反而更能說明他的成長環境和作家背景這意味傳記許多時都是虛構的,而卡爾維諾相信,一個作家的作品就是讀者所需要知道的作家傳記的全部。
然而,中國人讀書,素來主張「讀其書,知其人」,認識那母雞,跟更好的品嘗牠下的蛋看來並不是全不相關的兩回事。讀其書,想見其為人的另一面,就是見其為人,可以更好的讀其書。
因此我總是記著那個心理遠遠遙遠於實際時間的和黃怡初見的夏日,二年青年文學獎頒獎禮過後跟袁兆昌和她和另一位小妹妹到她母校聖士提反女校對面的一家二手書店兼咖啡廳喝茶。當年她拿了個小小說的甚麼獎,還是個中學生,但很快她便是個出版了一部小說集的作者和香港大學的學生。袁兆昌為了要我給她的小說集寫點推介,預早便給我傳了她集中的小說作品。我讀了覺得她的寫法很獨特,跟某些故弄玄虛的「新人」小說很不一樣。這次以及以後幾次的會面,也許黃怡不會相信,我是帶著一種仰視的目光去試圖認識一位新起的小說家。
我和她談閱讀,談她所受的影響。她當然提到一些名字,我隱約就覺得她的文字裡也有點這些名字的影子,但慢慢的發覺,她還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方法,其實從一開始模仿(如果有的話)的形跡就很不明顯。在她的第一部小說集《據報有人寫小說》的簡介中我這麼寫:

小說作者把內容顛三倒四加以改裝而對現實施以嘲諷,突顯了世事的荒唐與荒謬,跟傳統的現實或寫實小說很不一樣。我們也窺視了作者對自身(在小說中或以他者的形態出現)及身邊瑣事細緻敏銳的觀察和感應,從文字上觸撫到年輕心靈的躁動與疑惑,但其中既有挑剔也有幽默,予人以閱讀年輕作者作品時罕有的愉悅。

20102014年間,黃怡進了大學又畢了業,到倫敦當過交換生,在2012年的暑假到過大陸一家兒童院舍當義工。院舍收容的,大概都是智力上有問題的兒童和青少年,這一次經驗,醞釀了這部小說集《補丁之家》裡的作品。黃怡說,補丁,像是孩子們都有不同的缺口,要用不同的東西修補。雖然每篇篇末都有簡短的文字介紹小說中與院舍有關的背景人物,但故事並不一定與之有關,而是作者借人發揮的,我覺得有時是抒情的演繹,當然有時也是現實,比如家庭暴力,比如人與人的疏隔的反映。
相比前一部小說,新作品的內容和文字都顯得比較沉重。不但孩子們有不同的缺口,作者乎也有某種空白需要填補。我由是明白為甚麼許多作家都抗拒讓讀者太熟悉他們的個人生平和行事,這有時的會確反過來干擾對他們作品的理解。認識黃怡的作品先於她的個人,我倒可以想見其為人,到真見了她的人,我可以說,有這樣的人才有這樣的作品。但實在的說,我不大能理解《補丁之家》的作者,也許,我對黃怡的認識還是很膚淺吧。
我的意思是,眼前這個雖然是大學畢業生而仍未脫其靦腆的女孩,在《補丁之家》裡展現的有不少身體和精神上的粗暴(是brutality而不是暴力violence)。比方《為甚麼不可以問──回應千金》,千金應是院舍裡的一個人物,「一一個曾經讓我動怒的孩子」,但作者只是借此帶出人與人之間潛藏的矛盾,不在行為上,而在語言上。有理智的人,會壓抑那一句話說出就是火的衝動,就像作者說:「我只能暗自決定往後我不要當像千金那樣的人。」(千金衝著一名院友說他是「自閉症」)但在小說的正文中我(用括號引述)和你(有幾個不同身分的你和妳)的心理矛盾在我可不可以問一句……(妳是個同性戀者?你是個窮光蛋?妳的兒子弱智兼自閉?)之間擺盪和掙扎,「喂,基婆,妳哭什麼,妳有抑鬱症嗎。」這最後的一問,看來出於一個不知身分的第三者,乃至是作者的自我扣問。整篇小說的感情是壓抑的,這種心理我沒法想像是出於一個我認識的應該還是在成長中的女孩。
自然我也不會傻得把文學作品中的我等同現實中的我。讀《據報有人寫小說》,我會驚異於小說的內容和內涵以至文字功夫超越了作者的實際年齡,讀《補丁之家》,我知道不應再有這樣的想法。就如我們不能從人的外貎判斷他的內心,文學作者的思想和感情要更複雜得多,而古人早也有「文出人外」的說法──歐陽修《致梅聖俞》:「緣文尋意,益究益深。清池茂林,俯仰觴詠,他腸蘊此,欲寫未能。聖俞所得,文出人外……」這裡的「人」當解作他人,我倒認為也可指其本人,指超出了作者本人所應有的境界,即所謂自我超越。
我看到的小說家,對現實極其敏感,觀察細致,有能夠擺脫現實羈絆的想像力,而且毫不忌憚地以不同方法展示她駕馭文字的能力和思考所能達至的深度。就像兩年前一個炎熱的夏日她讓江瓊珠和她的拍攝團隊在香港大學和香港仔一個美術工作室為《他們總是讀西西》紀錄片拍一輯她講西西的片段,她化了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淡妝,整個人散發出來的青春光芒,令我不敢逼視。在這樣的青春光芒中,我隱約看到她文字間年輕人感情的躁動。
認識小說家的趣味,因此不全在於冀求從對個人的認知進入作品更深層的領域,也在於人與作品互證,見識一位作家的成長與其風格及作品成形的關係。《據報有人寫小說》之後,還會有甚麼呢?《補丁之家》之後,又會有甚麼?院舍之外,還有甚麼生活上的衝擊,維繫著她寫作的衝動?這,在眼前當然是不會有答案的。
在散文《我和我的父輩》(《明報世紀》2014615,黃怡抒寫了對父輩(她父親和劍橋的船夫老頭)生活態度的讚許,敢情是出於對年齡上也屬父輩的我的同情,她偶爾也得陪我喝一下茶,但這個人來來去去都只是去中學時常去的那家甜品店。那我就引領以待,看看下一次她會帶我去到怎樣的一個地方。


Wednesday, April 15, 2015

孩子教我的那些事(關於新書《補丁之家》)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150411)

數年來在報章寫的, 結集出版後,好多朋友都說這本書揪心的程度把他們嚇了一跳,因為孤兒們的故事把眾人藏起的心事和傷痛都翻開來了,而新書封面的色調和美麗的貓同在兒童遊樂場裏取景,一切溫柔得使人沒有防備。是的,我認識的孤兒們同樣像是只把鼻尖露出水面的冰山,得一頭栽進去才能靠近鋒利的真相。

「孤兒」是一個必然引起憐憫的名詞,因為它指向一種明顯而沉重的缺失,可是剛踏進那所「孤兒院」時孩子們卻真誠地盡情笑着跳着叫着歡迎我們幾個香港大學生,愉快而精力充沛得和「一般」的同齡兒童無異。在兩個月的實習期裏我慢慢看見孩子們藏在心裏的各種重量級傷痛和秘密、同時又有幸陪伴他們引發他們動用整張臉的肌肉的大笑,真確的歡樂和巨大的缺失在這些年幼的軀體裏和平共存的模樣實在詭異而瑰麗。

收藏傷痛的孩子
在那安靜的廣東小城兒童福利院裏住的都是幾歲到十來歲的「孤兒」,除了家庭的缺失外幾乎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精神或肢體障礙。他們往往會有一些和院舍外的人不一樣的行為或經歷,比如自閉症的獨特眼神和小動作、針對個別身體缺陷的醫療程序和康復過程等,和我熟悉的人物和環境都距離很遠──正因如此我本來不特別喜歡小孩子,在他們面前我所熟悉的溝通方式、社交禮儀和思考邏輯幾乎全部失效,被迫跟他們相處和獨自在言語不同的城市裏迷路一樣,總會覺得手足無措。不過人類總有許多共同的溝通方式,就算不用成熟的語言我們還是可以跟嬰兒和貓以食物、表情和擁抱溝通,當然也可以透過文學了解別的時空或身分的人看世界的角度。而當我發現孩子們開啟了我的母性特質,那一切的溝通障礙都不再重要了。

我對自己和別人的傷痛都很敏感,看電影看到虐待和毆打的畫面會跑到別的房間、彷彿如果我看不見電影裏的人物就不會受苦,和看不見收在大人背後的玩具就以為玩具不再存在的幼兒差不多。可是各自把苦痛藏起來就代表不存在嗎?那群活潑的孩子們和我們撒嬌玩鬧得再快樂都無法否定缺失的事實。比如「古惑仔」因為肢體障礙而難以控制肌肉、講話也不流暢,可是他聰慧、善良而且非常好學,常常抓起我們的指頭來數手指、讓我們教他簡單的數學,就算有時會流口水、手指伸不直或不小心撞上門框,仍是笑呵呵的繼續練習。他那不為什麼的好學讓我想起我城的家長對子女成績的重視,養出了滿城的補習天王、填滿時間表的才藝班,和壓力大得想要自盡的小學生──在寫給「古惑仔」的《希臘語數學》裏,一家人因為各自對家人的期望而互相傷害,房子裏只有鋁窗才記得學習純粹為滿足求知慾的趣味,無欲無求如不需追求成績的「古惑仔」。

另一個讓我在意的孩子是「笑蟲」。她年紀比我稍大、也擁有經歷完青春期的女性身體,只是在集體生活的院舍裏,和她一樣的女子只有兩三個。所有孩子們對於和自己不同的特質總都觸覺敏銳, 「笑蟲」也和一般的少女一樣,常常因為自己的身體比同伴早發育而被捉弄,卻沒有書中〈木瓜〉一文裏女主角報復同學的意識,總是默默的承受欺負,扮演冰山。

就像這樣,在和這群特殊的孩子們共同生活的時候,好些我差點忘記經歷過或聽說過的情緒都回來探望。小說裏友情的無常、文字或肢體語言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失效、對自己的身體缺乏自信或因為自己和同儕不一樣而被人排擠等,都是許多人有過的經驗;把和孤兒們相處的經歷寫成這本蒐集身體、心靈和人際關係裏各種缺失的小說集後我才發現,他們和我們有許多作為人類這種社交動物的共同痛處,不只是孤兒們才經歷過傷痛、需要不同的補丁吧。

關於幸福
補丁之家》序裏許迪鏘先生說很難想像書中的傷痛來源是我,其實我會把經歷過的感情提煉出來、裝在小說人物裏,塑成一些像情歌一樣專注於某些感情的情緒標本。據說西西讀過其中一些小說後覺得那是散文,或許就是因為看穿了那些情感並非無中生有吧;亦如許先生所說,在院舍裏需要修補的不只是兒童們,也包括我這個被派去實習的大學生。我們四個實習生在福利院的宿舍裏同住了兩個月,每天和特殊教育老師一起帶課堂活動、幫助阿姨們一起照顧孩子起居吃點心,周末和孩子們一起出外活動或跟室友們逛逛那城的街區,生活節奏比在香港慢很多(而且宿舍房間沒有wifi),便有了許多觀察和自省的空間,仔細反芻那些二十歲左右便得經歷的煩惱和甜蜜。

而幸福是我們四人常常思考的事情。孤兒的生命裏都有些明顯的缺失,我們作為來自世界上其中一個最富裕的城市、受過良好的教育、相當快樂又健康的年輕人,面對和我們處境如此不同的孩子該如何自處?在後記裏面我和其中兩位室友談起,結果都覺得要提醒自己不要把量度自己幸福的尺度硬套到所有人身上,因為抱持缺失不代表不可能以自己的方式找到快樂。畢竟生命裏的補丁不一定是一場改善兔唇的手術或一對外國的養父養母,補丁可以是一個真正的朋友、你愛的人對你的回應、對曾經傷害你的人的原諒……很多人把伴侶比喻為失而復得的另一半、my better half、或是讓生命圓滿的人,那麼大家不就是彼此的補丁了嗎?而幸福絕不一定只在世界上最富裕自由的城裏才能尋得,只要見過福利院的孩子們第一次嘗到香甜的蝴蝶酥或第一次拿長竹竿在院子裏打落樹上芒果的香港大學生那眼睛裏閃亮的喜悅,你就會相信。

(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