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15, 2015

孩子教我的那些事(關於新書《補丁之家》)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150411)

數年來在報章寫的, 結集出版後,好多朋友都說這本書揪心的程度把他們嚇了一跳,因為孤兒們的故事把眾人藏起的心事和傷痛都翻開來了,而新書封面的色調和美麗的貓同在兒童遊樂場裏取景,一切溫柔得使人沒有防備。是的,我認識的孤兒們同樣像是只把鼻尖露出水面的冰山,得一頭栽進去才能靠近鋒利的真相。

「孤兒」是一個必然引起憐憫的名詞,因為它指向一種明顯而沉重的缺失,可是剛踏進那所「孤兒院」時孩子們卻真誠地盡情笑着跳着叫着歡迎我們幾個香港大學生,愉快而精力充沛得和「一般」的同齡兒童無異。在兩個月的實習期裏我慢慢看見孩子們藏在心裏的各種重量級傷痛和秘密、同時又有幸陪伴他們引發他們動用整張臉的肌肉的大笑,真確的歡樂和巨大的缺失在這些年幼的軀體裏和平共存的模樣實在詭異而瑰麗。

收藏傷痛的孩子
在那安靜的廣東小城兒童福利院裏住的都是幾歲到十來歲的「孤兒」,除了家庭的缺失外幾乎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精神或肢體障礙。他們往往會有一些和院舍外的人不一樣的行為或經歷,比如自閉症的獨特眼神和小動作、針對個別身體缺陷的醫療程序和康復過程等,和我熟悉的人物和環境都距離很遠──正因如此我本來不特別喜歡小孩子,在他們面前我所熟悉的溝通方式、社交禮儀和思考邏輯幾乎全部失效,被迫跟他們相處和獨自在言語不同的城市裏迷路一樣,總會覺得手足無措。不過人類總有許多共同的溝通方式,就算不用成熟的語言我們還是可以跟嬰兒和貓以食物、表情和擁抱溝通,當然也可以透過文學了解別的時空或身分的人看世界的角度。而當我發現孩子們開啟了我的母性特質,那一切的溝通障礙都不再重要了。

我對自己和別人的傷痛都很敏感,看電影看到虐待和毆打的畫面會跑到別的房間、彷彿如果我看不見電影裏的人物就不會受苦,和看不見收在大人背後的玩具就以為玩具不再存在的幼兒差不多。可是各自把苦痛藏起來就代表不存在嗎?那群活潑的孩子們和我們撒嬌玩鬧得再快樂都無法否定缺失的事實。比如「古惑仔」因為肢體障礙而難以控制肌肉、講話也不流暢,可是他聰慧、善良而且非常好學,常常抓起我們的指頭來數手指、讓我們教他簡單的數學,就算有時會流口水、手指伸不直或不小心撞上門框,仍是笑呵呵的繼續練習。他那不為什麼的好學讓我想起我城的家長對子女成績的重視,養出了滿城的補習天王、填滿時間表的才藝班,和壓力大得想要自盡的小學生──在寫給「古惑仔」的《希臘語數學》裏,一家人因為各自對家人的期望而互相傷害,房子裏只有鋁窗才記得學習純粹為滿足求知慾的趣味,無欲無求如不需追求成績的「古惑仔」。

另一個讓我在意的孩子是「笑蟲」。她年紀比我稍大、也擁有經歷完青春期的女性身體,只是在集體生活的院舍裏,和她一樣的女子只有兩三個。所有孩子們對於和自己不同的特質總都觸覺敏銳, 「笑蟲」也和一般的少女一樣,常常因為自己的身體比同伴早發育而被捉弄,卻沒有書中〈木瓜〉一文裏女主角報復同學的意識,總是默默的承受欺負,扮演冰山。

就像這樣,在和這群特殊的孩子們共同生活的時候,好些我差點忘記經歷過或聽說過的情緒都回來探望。小說裏友情的無常、文字或肢體語言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失效、對自己的身體缺乏自信或因為自己和同儕不一樣而被人排擠等,都是許多人有過的經驗;把和孤兒們相處的經歷寫成這本蒐集身體、心靈和人際關係裏各種缺失的小說集後我才發現,他們和我們有許多作為人類這種社交動物的共同痛處,不只是孤兒們才經歷過傷痛、需要不同的補丁吧。

關於幸福
補丁之家》序裏許迪鏘先生說很難想像書中的傷痛來源是我,其實我會把經歷過的感情提煉出來、裝在小說人物裏,塑成一些像情歌一樣專注於某些感情的情緒標本。據說西西讀過其中一些小說後覺得那是散文,或許就是因為看穿了那些情感並非無中生有吧;亦如許先生所說,在院舍裏需要修補的不只是兒童們,也包括我這個被派去實習的大學生。我們四個實習生在福利院的宿舍裏同住了兩個月,每天和特殊教育老師一起帶課堂活動、幫助阿姨們一起照顧孩子起居吃點心,周末和孩子們一起出外活動或跟室友們逛逛那城的街區,生活節奏比在香港慢很多(而且宿舍房間沒有wifi),便有了許多觀察和自省的空間,仔細反芻那些二十歲左右便得經歷的煩惱和甜蜜。

而幸福是我們四人常常思考的事情。孤兒的生命裏都有些明顯的缺失,我們作為來自世界上其中一個最富裕的城市、受過良好的教育、相當快樂又健康的年輕人,面對和我們處境如此不同的孩子該如何自處?在後記裏面我和其中兩位室友談起,結果都覺得要提醒自己不要把量度自己幸福的尺度硬套到所有人身上,因為抱持缺失不代表不可能以自己的方式找到快樂。畢竟生命裏的補丁不一定是一場改善兔唇的手術或一對外國的養父養母,補丁可以是一個真正的朋友、你愛的人對你的回應、對曾經傷害你的人的原諒……很多人把伴侶比喻為失而復得的另一半、my better half、或是讓生命圓滿的人,那麼大家不就是彼此的補丁了嗎?而幸福絕不一定只在世界上最富裕自由的城裏才能尋得,只要見過福利院的孩子們第一次嘗到香甜的蝴蝶酥或第一次拿長竹竿在院子裏打落樹上芒果的香港大學生那眼睛裏閃亮的喜悅,你就會相信。

(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