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24, 2012

飛去來/關於朋友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2-12-23)
最終還是要把它擲出去的,我說。地球是圓的,即使這不是一把回力鏢,不管它往哪個方向漂仍能在連綿的海上回到原點;而如果它是注定會歸來的貨真價實的回力鏢,即使地球是有止盡的平面,它都能自行找到回來的路。只要它想回來,它一定有辦法回來。望夫石沒有回答,仍是以或許已經不再存在的肉眼看著或許不會有歸人的城市;最終還是得看清楚的,我說。

不會把獵物帶回飼主身邊的仍稱得上是金毛尋回犬嗎。無需交還的借貸還算負債嗎。無法兌現的承諾還算是財富嗎。我和我城的傳奇女子望夫石一樣都曾充滿信心,我們相信歸人、相信貨幣制度、相信另一片大陸上的現代土著賣給遊客的飛去來器,相信只要在八月十五對滿月祈願,相愛的人就能長久。或,我們愛,並期望與之相愛的,那個人。

我對望夫石和母親都講過關於那個目前不在我身邊的人的事情,恰若每個戀人總把戀慕的對象掛在嘴邊、如魚鉤般證明抽象的愛戀。我對她們說,那是我的朋友,我重視的朋友。我那無法相信血緣以外的關係的母親淡淡地說,你憑什麼以為妳們是朋友。我望向窗外的望夫石,她沒有看我也不為所動:她只是相信,像傳疑時代的人單憑堅定的信念就能建起教堂和學院。在學校裡學過進化論在電視看過福爾摩斯連續劇的我試著向母親如此說明:我們曾經一起遊玩、一起用膳,我們進行過關於各自的童年和家庭和藝術理論和社會現象的討論,我們分享過零食、電影和浴室,我們以昵稱呼喚彼此、以笑容交換笑容,我們共同擁有了超越點頭之交的一段相當漫長的記憶,也有過物理上的接近,例如同座、同台、同房、同窗。而且我們也有擁抱,也有交換各自旅行後的手信如這飛去來器,也有交換宣言:她說過,妳是我的朋友。於是我相信,只要作為朋友的我呼喚她,她就會回來,即使我們各自回到了各自生活的軌跡裡朝各自的彼岸前進,只要我們願意,我們總能重聚的——以朋友之名。

可是我那不再相信家人以外的人的母親還是不滿意。她說,妳的父親也和我交換過承諾、共用過浴室,有過物理上的接近和親密,最終他還不是一去不歸。不會歸來的父親還算是丈夫嗎,她說。不願重聚的舊識仍算是朋友嗎,她說。不知哪來的受辱感讓我立刻把手機掏出來約我的朋友見面,彷彿急於要對母親證明什麼;電話長響後落入留言信箱,母親往椅背一靠、默默的點起了煙,我決定再撥一次,再一次,再一次,這次彷彿我要對自己證明什麼。

我那正在抽煙的母親走過來,把燃著的煙塞到我的嘴裡換走了我的手機;她把手機收到她的褲袋裡說,妳輸不起的話就不要睹。我那在別城賭場當荷官的母親說她見得太多我這種像貪心的漁夫太太般的表情:許多人因為不安於已有的一切就把十幾歲大的女兒、幾代傳下的房子和自己的肝臟都押在賭檯上,然後當骰子落定在不利賭客的姿態就哭著跪求我把生命還他。本來已有的肝臟有什麼不好。方整老實的唐樓房間有什麼不好。緊守住和她一起分享的記憶和美好見好就收有什麼不足夠。我回過頭去問望夫石相不相信自己和孩子押上的命能和獎勵一起回收,一如長髮公主押上的意識和整座城堡整個王國最終會和幸福一起歸來:她沒有回答,只是望,望著她面前我正身處的這喧囂的城市,等著或許不會再回來的人,以或許早已用力過度以致壞死的眼。

我決定我不想心存僥倖的石化下去。我寧可要一雙能流淚的眼,即使代價是流淚。我以我所知道的一切方法向我的朋友傳遞「我想念你」的訊息,寄發實體和電子的信件、請共同的朋友轉告、在自己的臉書和網誌上寫滿有關思念和友誼和邀約的隱喻,我來到碼頭閉上眼把她送我的回力鏢往漆黑的海上一擲——我要知道我所相信的飛去來器會不會回來。

我聽見眼皮底下,咚的一聲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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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住在福利院的孩子們有「朋友」嗎?其他的孩子算是「其他的孩子」還是「朋友」?一起在公園裡玩了一個下午的、來自別城福利院的、以後或許永遠不會再見面、想聯絡也無法聯絡、也無法相約一起吃點心看動畫的孩子們,算是「朋友」嗎?我們這些在兩個月裡和他們如此親密地相處、但實習期結束後就必須回到我城回到大學生的軌跡裡、或許最終不會再見面的姐姐們算是他們的「朋友」嗎?——可是我們明明曾經在物理上如此的接近,經歷過比關懷社會者的探訪更長的時間,有過那麼多共同的記憶。如果這不足以構成「朋友」的關係,那還需要什麼?

有一陣子我相信,朋友會如回力鏢一樣在獨自橫越我無法看見的江河後回到能和我的軌跡相交的地方,不管是因為她或我的思念,不管各自飛了多久、多遠或有多累。如果我無法再相信下去,那我們還算是「朋友」嗎。算嗎。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