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9, 2013

文盲:關於眼鏡/給A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0217)

把他的眼鏡脫掉。放到他夠不著的地方。然後堵住,堵住他的去路,擋在他和眼鏡之間,然後攻擊。專攻柔軟的地方,滿佈神經線而柔軟,膚質細嫩而柔軟,藏在骨頭之間以纖細肌肉覆蓋的,柔軟,以柔軟,我所操縱的柔軟。他的嘴唇開合如浮出水面的魚喙,呼出,呼出不成字也不成樂的氣音,我知道,如失去硬殼的龍蝦,無力抵抗收縮肚腹的本能,如沐浴在暖水裡的孩童,只能瞇眼,嘴角上揚。仰後。

把他的眼鏡脫掉言語也就脫掉,於是防護,於是狡猾,於是虛榮和遊移脫掉,他躺臥在沒有文字沒有草叢的平面,衣衫端正但無比的赤裸。那副輕盈的眼鏡如他的肺葉,如聲帶,我見過他在滿座的大禮堂裡誦讀自己的詩作,柔和的字詞滑過嘴唇落入外置的揚聲器產生共鳴與輕盈眨動的睫毛同調,那樣的話語如樂手的指腹遙距撩撥心弦,而他溫熱而危險的舌躲在略尖的犬齒後像狡猾的王,尖銳的眼神穿透清澈的鏡片而我,我也戴著眼鏡但那是無鏡的黑色膠框,無法防止紫外線或灼燒的閃光刺入眼眸,直迫縮在棋盤一方的王然後,咚的一聲把它推倒。傾倒。

我發現他的盔甲無比堅固。我戴著我的眼鏡框走到他面前還未開口我就發現,我不懂,我不懂他的語言。他的眼鏡裡藏著無數的話言如機警的蛇,自兒時起日夜修煉,自書頁,和學院,和對談,和稿紙,一字一字串成的堅固和靈活,如有機生成的硬殼般天衣無縫地把他包裹得滴水不漏刀槍不入。他把詞句當作保鏢讓女子無法輕易靠近,他擅長折射質詢閃躲陳述,只有話語能穿越話語只有曖昧能反駁曖昧但我不懂,沒有人懂,他那凝聚成晶的修辭和腔調,把最脆弱最貼近內心的視網膜和舌頭和耳鼓都緊緊藏在話語背後,無法靠近。

我不懂得他的語言。我的眼鏡沒有鏡片因為我沒有比喻中的滿肚墨水,我的眼鏡只像一張寫著歡迎光臨的地毯般想把他的眼神引進門框,然而我顯然欠缺了聚焦的鏡片,他的視線穿透我的後腦穿透我的鏡框,我不能,我啞口無言,我沒能自小趴在枕頭上看書讓眼睛得到真正的近視讓比喻和辭藻變得如指尖般靈巧,我無法,我無法以他的語言吸引他的注意,當他的注意力總只以文字居中調解,而我,我連以自己母語講的話都平凡得不值一提。

可是我發現了,我發現了,空隙,致命的。以語言武裝自己的人就只能憑恃語言,以眼鏡理解世界的眼睛就只能依靠眼鏡;脫去他眼鏡就等於脫去他的眼睛,以及對世界的敏銳和掌控,以及文字,及自信,我把他堵在午後無人的房間裡把他的眼鏡脫去,也把我的眼鏡脫去,是的我不懂得他的語言,可是我懂肢體語言,無國界的,以呼吸,和收縮的肌肉,和腰肢的律動和鼻音,一切不成文的話語,我都看得見,我都懂得說。而他,而他失去如濃霧般的庇蔭,就只得開放皮膚的港,任由野蠻的巫術湧入。

我讓指尖、指腹、指節和指縫分別散步,在他柔軟的後腰及肚腹,唇峰和嘴角,眉骨和眼窩,臉頰和腮後彈跳,滑過,輕按,緊抓;我懂得在理智以外撩動人心的路,那路在我的指尖前一步一步鋪成,他的身軀隨我所建道路的迂回而扭曲,而抽搐,而泄氣,而冒汗,就如我在滿座的大禮堂裡被他輕鬆吐出的話言電擊至不住地顫抖喘氣,那樣的激動。

他也在不斷的顫抖喘氣,失去了眼鏡的他眼睛看起來出奇的小,或許與視力被大幅削弱後的緊張有關;他那無法完全顯露於眼臉外的瞳孔不住地說著,how dare youhow dare, how dare you,我都聽得見,可是他說不出來,他的嘴角上揚如兔雙唇輕啟如魚,可是他講不出話來。他明明是個戴著名貴金絲眼鏡的大詩人,而我,我只是個沉默的,文盲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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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剛開始實習時我的眼鏡常常被孩子抓下來亂扔,於是我就在週末的假期偷溜回港多配一副眼鏡,生怕終有一天眼鏡被孩子們摔壞了,我總無法依靠快六百度近視的眼睛帶我到視光師面前。而我在和那些孩子們差不多大的時候已經開始戴眼鏡了。我慶幸那是源自長期在昏暗的睡房裡趴在枕頭上看書——至少我以視角膜的彈性換來的是知識和目前的性格——可是失去了眼鏡我就無法讀我帶去宿舍的十幾本書,也無法透過視覺和文字理解世界,那保持清醒就再也沒有意義了。

可是孩子們都不用戴眼鏡,甚至不用讀書,更甚至不必識字不需懂得說話:他們赤足奔跑、以鬼臉和筋斗自娛,而我呢,我已經很久沒有跳舞或運動,除了疼痛的時刻外沒有再感覺到身上肌肉的存在。我透過「超薄」仍極厚的鏡片看著靈巧的孩子和每天鍛煉身體的室友們,總只得苦笑著想,我以前也曾會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