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30, 2012

然後重圓


我到東京的第一個晚上智希把串燒店找來的五円給我,說,五円的日文發音和緣份一樣喔。於是我就在旅途上把五円們都儲起來,把緣份都留下來

最捨不得的朋友智希出發到日本留學的日期一再延後,終於確定在中秋節早上上機;而當天下午,我本以為不會再次見面的約翰大叔將從英國來港、並在我家借宿。是因為「團圓」的「圓」像小孩子的「爭凳仔」圓圈一樣,得把我身邊的一位密友帶走、才能空出位置讓另一位稀客著陸嗎?也未免太小氣了吧?

我只能拿約翰大叔當例子來安慰自己:總會再次見面的。去年夏天他回英國以後,不是說過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並在信末引錄了幾句翻譯成英文的杜甫的詩,說自己「將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的嗎?本來一位說著優雅劍橋英語的西洋紳士在信中抄寫我從未讀過的中文詩歌這件事已經夠驚人了;他一直單身至今、已經滿頭白髮,從人口眾多的我家和吵鬧擁擠的香港回到在英國獨居的家裡,原來他會覺得自己 “mute, friendless, feeding the crumbling years” Kenneth Rexroth譯)嗎?我想起智希戲謔過我的一句話:如果我再不討身邊的朋友歡喜,我就得die alone next to the fireplace(在火爐邊孤獨終老)了。這樣的畫面,怎麼跟約翰大叔引錄的詩句很合襯……

可是約翰大叔又要來香港了,我應該高興,並努力讓他也覺得高興才對。我實在很想再看見他那燦爛得刺眼的笑容:約翰是家父的舊友,去年五月他到訪時全家只有我在放高考生的悠長暑假,於是他拜托我帶他去找好幾十年前他在香港居留時住的房子。我們和其他遊客一樣拿著地圖坐電車、沿路他問我IFC一期有多高而我啞口無言、再在灣仔的天橋迷宮和汽車展銷廳裡鑽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他在灣仔碼頭附近的舊居;住宅高樓下層已經變成閃閃亮亮的食肆和商店,不過上層的住宅沒怎麼改變,約翰抬起頭來看著自己以前住的高層單位看了好久,再垂下頭來看我時,臉上的耀目笑容和眼裡閃著的陶醉,都是燦爛的、發自內心的、真實的,無法假裝也無法被人搶走的,幾近神聖的——

接著他開始講起他以前住在那單位時的趣事:那裡高得可以看見窗外的鳶飛過,你知道鳶(Kite)嗎?那種尾巴分叉的大鳥?跟鷹(Eagle)不一樣喔;而且以前我的單位連接著防火梯,在放煙花的日子,我會和其他單位的鄰居們一起帶著酒爬上天台,那裡的景色,簡直就是看煙花的前排位置!我試著想像這位高大的老者年輕時如何輕易地爬上懸在城市半空中的梯子,在天台上吵鬧地和整個香港一起渡過節日的晚上;還有中秋節呢?他在香港住了四年,鄰居們總曾捧著月餅提著酒來敲他的門、再一起爬到屋頂去看最大的月亮吧?

然後他停下來看我,笑著說:「謝謝你陪我來。」如果這是偶像劇而他不是快要八十歲的長者,我可能會被那笑容吸引住,然後開始暗戀這個善良純真的大叔。

接下來的幾天我帶他到山頂看日落、教他分辨亞洲旅客的國籍、站在渡輪甲板上邊聽他講他在香港時的往事邊讓浪花撲打我的臉、在南丫島吃豆腐花、坐在沙灘上靜靜地看書,每次看見他那純真燦爛的笑容,我就知道他真的,真的很快樂。在他離去後讀到他的信,我才發現他陰沉的那一面:是因為自己一個人時太寂寞,才會在有個丫頭陪他滿城跑的日子裡笑得如此燦爛嗎?

噓,太消極了,既然是中秋節,就得快快樂樂的過。反正總會再見面的,在八月十五或以後;因此我得托智希在經過月亮面前時跟它說一聲,我或約翰大叔都不會die alone next to the fireplace的。因為我們都有人陪著,在身邊、或是在心上。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110913,藝文追月。剛過去的夏天去日本找智希時我把這份剪報也帶去送她了;今天是中秋節,就把它拿出來貼在這裡好了。)

Wednesday, September 12, 2012

Hi/bye:給肥仔/給Siu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120909)

為什麼,要一直和所有的過客說hi呢,明明,每個人都只是過客,只要有靈長目的手掌、任誰都可以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來,提起用茶杯裝起的咖啡不沾濕鼻子地喝掉、擅自摸幾下你的頭或捏幾下我的腳掌,然後任意推開那扇木門走出去,或許再回來,或許不。那麼為什麼,你要一直和每一個自那扇木門走進來的人說hi呢,明明沒有一個人會長久留在這裡、如我這樣一直和你同在,用相鄰的碗盤吃著樣貌相似的口糧喝著溫度相約的水;又為什麼,你要一直和每一個自那扇木門走出去的人說hi呢,明明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你的親切而再次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來,即使你喘著氣、咧著嘴笑、舞動著哥基犬獨有的短小的腿和尾巴和舌頭,像每次主人帶你穿過木門出去再回來時那樣激動,也不會有誰,必定要回來,讓你對他再說一次hi的啊。

我早就知道了,穿過木門遠去正是那些靈長目人的習性,沒有誰是可信的,只要是關乎穿過木門遠去。沒有一個人會回來,只要他們對我說過bye,他們就不會再回來,即使他們和我在一起時曾多麼溫柔地摸我的肚皮、腮下和耳間;彷彿我只是某棵質感粗糙的樹幹,磨過爪子蹭過背上的癢處後就可以隨便拋下,完全無視我如一切貓科一樣重視地盤、像樹一樣無法動彈地牢牢困在孤寂裡。我在出生後遇過無數到來摸我的肚皮和腮下和耳間的靈長目人,每一次聽見hi、每一次被觸摸都讓我以為發聲的人以後就是我的主人,會和我在新的地盤裡永遠在一起讓我不再孤獨一個活在收容站的籠子裡,但每一次,每一次他們都會推開那扇木門遠去,即使他們明明多麼的親切和熱情。一開始我還會像你那樣,豎起脖子和鬍子、主動走近那些人們蹭他們的靈長目腿、拼命讓他們知道我正在跟他們說hi,當他們對我說bye我仍相信他們會再次回來然後下次就會變成我的主人,但他們在推開木門後總都會遠去而不再回來。他們遠去,背著我但在我視線裡遠去,腳步輕鬆,並不曾回頭。於是現在我連bye都不會再講了,反正講或是不講,他們都只會遠去,只要是關於穿過木門遠去,沒有誰是可信的,這是我所堅信的,關於那些靈長目人。即使同是靈長目人的主人總會回來我仍是無法相信靈長目人。

那麼為什麼,我仍會盤坐在櫥櫃上方看著永遠只愛在地板上活動的你,對每一個同在地板上活動的靈長目過客熱情地說hi呢,明明我該對你的重複和白廢氣力嗤之以鼻,我卻一直,看著你,無法嘲諷。為什麼,我會一直看著你自在地蹦跳,看著你拼命地喘氣、大笑至疲倦,竟會覺得冷,覺得羨慕呢,明明你也曾經和我一般孤獨,明明你也被無數的人背著走遠過,在我們還是小貓或小狗的時候。明明我們面前都是只會依自己意願點一杯黑色棕色綠色或白色咖啡然後依自己的意願和我們永別的過客,明明,明明你應該和我一樣執著,執著於想讓那些曾經撫摸過我們的人留下來陪伴我們,而不願意笑著給那些終將背叛我們的人送別啊。

那麼為什麼,我會覺得,無法微笑,或恥笑呢。

120708
(註:肥仔是個全身肥嘟嘟圓滾滾如哥基犬的腿的男孩,常在和我們暫別時說hi,在和我們見面時也說hi。而肥仔總是如此的友善,不管走進課室的是忽然以「姐姐」的姿態闖入福利院的我們、來探訪的當地居民或是在福利院工作的阿姨們,他都會興奮得大聲打招呼,笑得每一顆小小的牙齒都露出來,小小的眼睛也彎成燦爛的細縫,動用上整張臉的肌肉來用力的笑。

在實習期快要結束時,我偶爾會看見Siu把肥仔抱到安靜的窗邊,在他耳邊輕輕的說她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很久很久才會回來,而肥仔總是在她的懷裡看著窗外,笑容仍然燦爛得彷彿聽不懂Siu的告別。Siu說,他聽不明白可能更好,不明白就可以一直開開心心地、不必掛念誰地過活,既然未來也只會有更多的人在他的生命裡來了又去。我想起我們曾計劃要教肥仔在什麼時候該說hi、什麼時候該說bye;可是誰又真正明白什麼是hibye呢。)

Tuesday, September 4, 2012

觀察:給仔,也給Dorothy



他簡直跟妳的貓一樣,擅長那種貓們獨有的表情:眼裡沒有高於維生所必須的體溫、長期盯著只有眼睛知道的物事,嘴角放鬆下垂、眼皮緩緩地眨動,頻率無關氣溫、光影或妳。妳知道那樣的不為一切所動並非因為傲慢,因為妳相信在那兩雙眼睛的盡頭都有各自的桃源鄉,只是妳找不到通道——因此妳閱讀各種彩色印刷的寵物雜誌和黑白影印的學術論文,把貓帶到動物心理學家和通靈者面前,每天花上好幾個小時盯著貓,順應牠的視線、趴至牠的高度、抓住牠前臂試著望進牠的眼睛裡,每次牠都不反抗、卻把臉緩緩別開望向妳無法理解的方向,瞳孔裡不灼熱也不冰冷,只像一般的木門,實在而微溫,緊閉但沒上鎖。至少妳是這樣相信的。妳願意去門的另一邊,然而門在哪裡呢?妳不懂貓的語言、而他的話言則是如此的珍稀,珍稀得讓妳捧著他說過的一個單詞就哭了:他說,開心,在你徑自牽起他的手走過綠燈閃爍的馬路後,他居然望進你的眼裡、隨即移開視線,轉過街角時他看著一片空氣,輕輕的說,開心。本來妳對他感興趣只是因為他異常地寡言,像一尊睿智但永遠沉默的異域神像般獨坐在辦公桌前;然後妳發現自己不斷望向他,妳覺得他似曾相識而且相當美麗,像妳那隻骨架細緻但神情淡漠的貓,長睫毛像貓鬍鬚一樣細長並指向只有貓鬍鬚知道的方向,妳開始希望那些睫毛指向妳這個方向,然後渴望,然後,然後他說,開心。妳就哭了,而他的神情依然淡漠。男同事們說他是自閉仔、女同事們說他只是斯文怕羞,妳聽了都只會不置可否隨便講句廢話然後走開:妳知道只有妳相信他們和她們都錯了。妳在下班後總徑自牽他的手帶他去吃晚飯、去看電影、去cafe去公園去海邊,妳不斷的講話,講妳的童年、妳的家人、妳的興趣和妳的貓,妳相信他聽得見並相信他有注意聽,可是他從來不曾回應、不曾回答妳問的任何問題,但也不曾拒絕同行,一直任由妳把他牽著走。妳換穿不同顏色和風格的衣帽、灑上不同基調的香水,妳相信他看得見並有定神看,但他的神情依然如此的似曾相識,像妳那毛皮亮麗的貓、也像妳跟公司去做義工時見過的視障孩子。妳握住他的雙臂試著望進他的眼睛裡,他仍把臉緩緩的別開,即使妳用力捏他的手他仍不會主動看妳;妳雙手捧住他的臉用力的吻上他的唇,用力得嘴唇彷彿要被擠破了、瀉出讓他驚訝的血來,然而當妳張開眼睛,妳仍是看見他的視線落在妳臉以外的一片空氣,他沒有反抗卻仍沒有回應,像妳深愛的那隻美麗的貓,仍活在妳無法觸及的桃源鄉裡。所以妳深愛牠,和他,那些有一扇別人沒有的門的美人,那些藏著一個獨特世界的活物。妳閉起眼睛,再輕輕的吻一次,他細軟但緊閉的唇,像貓眼眶的粉紅色,證明內裡包裹著溫熱的血液。

120609 23:57寫於新會兒童福利院
(註:仔長得很帥,有點像八歲版的Edison,皮膚細白、骨架精緻,眼睫毛長得會把光卡住。我常常想如果他生在香港,應該早就被抓去當童星了。然而他似乎有自閉症,不會講話也不會和別人作眼神接觸,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作別人無法理解的事;他身邊的別人沒能把他拉出來、就讓他一直留在自己的世界裡,把玩線頭、糖紙和各種來歷不明的細碎物事。

剛開始實習的第一個週末我和Dorothy陪孩子們去玩水, Dorothy伴著仔在兒童游泳池裡玩了半天,筋疲力盡的她居然聽見他輕輕的說:開心。自那天起她就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仔,甚至還查看過收養孩子的資格,雖然還是大學生的她得先去結婚再等上十年才算合格。Dorothy被一起實習的我們戲稱為仔的媽媽,她也私下戲稱他為兒子;而仔最喜歡的「大人」似乎就是Dorothy,總是願意走近她、讓她擁抱,甚至曾在玩耍的時候主動親吻她。有時候Dorothy會問我仔那天是不是真的說過「開心」,我總回答:有。我真是如此相信的。)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12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