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6, 2012

腹語:給森森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121104)
 
做乜唔講嘢啫?咁難得約出嚟,又自己坐埋一邊粒聲都唔出。
「我無法像你一樣輕易地開口和你講話。我無法掌握那養在舌尖上像肥皂一樣滑溜危險的話語,我怕我一但開口著急著想對你說些什麼,字句就會像肥皂一樣自我下意識握緊的拳頭裡直衝天際,然後,直接擊落在你和我之間那經不起衝擊的什麼關係之上。」

你坐低咗咁耐淨係同過個waiter講嘢咋喎。
「那是因為,那是侍應生,侍應生與身為客人的我之間本來就存有所謂恰當的對話模式,我還未至於無法作那麼簡單直接的溝通。而你呢,我又該如何和你以言語交流,當我知道我一張開口,那養在胸腔裡連著喉嚨連著心肺的話語,就會像廉價笑片裡的嘔吐物一樣一湧而上噴發而出,然後,全部灑在你那意外得差點忘記條件反射地閉上嘴的臉上。」 

你係咪唔開心啊。
「是啊,我並不快樂;我焦慮,非常焦慮,我害怕無法控制自己的話語,它總直接得暴烈得讓人不適,但它又是如此的誠實地反映了我那些只能藏在肚臟裡如雞泡魚一樣容易惹怒的,情感,以及愛慾。如果以男人作為喻體,我的話語就是,透過直接展露下體來對心愛的仕女表白的那種,赤裸得讓對方大驚失色然後反感逃避的但又誠實但又全無惡意的,可悲的人。」

定係我做錯咗啲乜嘢啊?
「你又能有什麼錯呢?你只是,擅於使用我總無法馴服的語言,像是輕易地和不太在乎的同桌者如我攀談。你想必也能和你愛慕著的人不費力地東拉西扯、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談些略為貼近內心但不必掏心掏肺的話;而我呢,我就只能坐著,把臼齒咬得死緊,彷彿一鬆懈下來,含在嘴的溫熱的囚徒就會飛撲向你然後試著鑽進你身體的縫隙裡。」
 
喂啊。
「不行,我不會說話,你知道的啊。你總是說我講的話轉折太多、比喻太多、形容詞太多假設太多暗示太多,當你的話語如箭,我的話語就如金錢肚,太多皺褶、形態太曖昧、太不平易近人,害大家都覺得和我講話是一件讓腦袋用力得能鍛練出肌肉來的事——啊頂,我又用上了一堆比喻和一堆形容詞,然而那些比喻那些轉折都是必須的,因為我必須以它們來擋住那些自我喉嚨深處滋長的蛇髮,那些總在我獨處時對不在附近的你喃喃述說著慾望和愛情的因為真實所以擾人的悸動,像蛇一樣總在敲打我的牙齒背面,你說,我又怎能開口?」

你應吓我得唔得啊。
「我也想講啊,我也想開口講話啊,可是一開口,那些我在腦裡預演過無數次的預言就會密合,我一開口,你就會看見我舌頭化成的女妖的蛇髮,蛇髮們便會肆無忌憚地把我心內的真相都展示在你面前,然後,你和我之間的那不算密切又不算疏遠的所謂友誼就會石化,然後崩裂然後瓦解成碎粉,然後,風箏就會直飛到弧形地平線的另一邊,同樣的風會把那滿地的砂石捲起一一吹進我的眼內,即使我終將能把每一顆細沙都哭掉,還有些會滑落在心跳的間隙裡、在不住收縮的心肌裡,磨蹭,滲血,流膿。」

點解你係都唔肯應我啫?
「因為我不想你不喜歡我。我已經不敢奢求你會愛我像我愛你;我知道我並不曉得如何和你好好的以言語交流,當你談吐自如而我自知每次開口都只會讓你更厭惡我,當我每次開口前都很想講些什麼來挽回我那不擅詞令的形象並讓你多喜歡我一丁點,我一著緊那些失禮的嚇人的幾乎能讓你發現我的愛意的話語就像濕滑的肥皂一樣自忽然握緊的掌心中噴出,如果我不開口,不著急,或許,那些危險地滑溜的話就能安穩的在我的心肺間多待一會?」

係咪因為,你唔鐘意我愛你啊?
「咦。」

121030
註:森森和妹一樣,都不太會控制自己肢體的力量,有時候我把森森抱在膝上時會覺得自己在企圖制服一隻力大無窮並擅長摔角的猴子,有時候她被抱在鄰人的膝上,我就會忽然被她出手突擊——而她不是故意的,我們都如此相信。有時候Siu把她抱在膝上、比起玩耍更像是在制服企圖打我的猴子時,Siu會試著教她如何和別人作溫柔的肢體接觸:她會讓森森抓住她的手腕,當森森作勢要打我的臉,她就會輕輕的在我的肩上拍兩下,說,輕輕,輕輕,然後森森會抓住她的手腕,在我肩上輕輕拍兩下,透過別人的手。於是我覺得,森森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吧:她總是用盡全身的力去抓住手裡的什麼,代表她溫柔得會重視那手裡的什麼並暴力的把它握緊吧,即使那樣的著緊只會讓食物粉碎、讓友伴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