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2, 2013

毛熊:關於毛熊/給樂天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0303)


每當我抬起頭來找她,她都會在。如果她是人魚,我的床就是她的港。我的房子如此的大,她的身軀如此的小,她可以容身的地方總不止我的枕邊——她甚至沒必要留在這裡,她大可以回家,可以離開,可以到公園去到戲院去到商場去到別人的身邊做各種有趣和有意義的事,然而每當我自書桌前抬起頭,她總會躺在我的被褥間,或許安睡,或許無聲地眨著眼,看著我,然後笑,彷彿她是我馴養的一隻貓,或是一頭徹底柔軟的毛熊。

我其實不太記得她第一次在我身邊入睡時是怎樣的感覺——在那之後我們已經如小孩和毛熊般相擁著入睡逾千次,如果我忘了她的體溫有多高,只要把她再抱緊一點就好,如果我想不起親吻她是怎樣的觸感,只要再親她一次就行。那樣的垂手可得讓我沒必要記住我第一次抱著她入睡的實際感覺;我倒是常常想起,她第一次走進這房子來的那天。

那天是她母親的喪禮。我看著她挪動手指讓乾燥的骨灰自掌心自指縫漏進海裡,一小把一小把的,我認得那樣的拖延,像捨不得把甜品吃完的女孩,害怕停止進食後霎時失去前進方向的空虛,我知道她像我一樣再也沒有可以輕易投向的血親——可是我們之間誰也沒想到她會在回航時自甲板一躍而下,開船的大叔跳下去把她救起來然後狠狠的罵說,唔捨得你老母都唔好跳落去搵佢陪啊癡線,她抱著膝蓋裹著毛巾坐在甲板上垂著頭,碼頭自她身後慢慢的靠近而她沒打算起身;我發現我忽然說,不想回家的話,不如來我家睡我母親的房間吧。而一個單身女子如她居然什麼都不問就跳上車跟我回家這一點也實在和我那什麼都不說就自天台跳下去的母親很像:我把她帶到我母親的房間裡、隱形許久的燈亮起的瞬間,我彷彿看不見她,只看見重新運轉的房間,飄滿我母愛用的潤膚膏的香氣。

那天晚上我躺在隔壁的睡房,無法入睡;整座房子都彷彿因為她的存在而活過來了,地板變得溫熱、牆壁變得厚實,自窗外吹來的風像觸手一樣撩撥著滿室的毛熊,我看著像波波池裡的膠球般把我房間的地板鋪滿的毛熊們,忽然覺得牠們都像《美女與野獸》卡通片裡的傭人一樣活過來了——自我母親死後每天我都去買一頭熊,可是牠們從來沒有動靜、沒有體溫,直至那天。我合上眼嘗試把她自腦袋裡清空然後我聽見床褥被擠壓的聲音;我張開眼可是我看不見,我挪動身軀然後我的胸膛輕撞上她的臉,我試著離開可是她緊抓住我的衣襟整個人卷作一團而沒有放手的意圖。她說,shhhh。於是我乖乖地躺在令手臂麻痹的姿勢裡並聽見自己的心臟狂跳如爆谷。

第二天醒來時她仍像貓一樣卷作一團,手如貓爪一樣緊抓住我汗衫的前襟我只得尷尬地維持原狀等她醒來——她忽然抬起頭來看我,然後,又把臉埋進布料裡。我發現我忽然說,好吧。那天她沒有回去,也再也沒有離開我的房子。她任由她的僱主把她解雇、讓自己的房子丟空,每天換穿我母親的舊衣服吃著我準備的粗糙飯餐,入黑了就穿越滿室的毛熊爬到我床的左邊來卷成一團,我問過她要不要和我交換房間,她總只自床單上抬起頭看著我,然後,我發現我爬到床的右邊去,讓她翻過身然後把臉埋在我的橫隔膜附近。

終於我忍不住把她像毛熊一樣抱緊。我說,離開我,可是我邊說邊把她抱緊;我說我買了一頭巨大的毛熊放在我母親的房間裡,還在熊的胸膛裡裝了顆會跳動的機械心臟,我還買了我母親一直想要的暖爐和羽毛被,快點離開我回到我母親的房間去,可是,可是抱緊她的明明是我。她抬起頭來眼睛半睜,忽然湊上來親我的嘴,然後說,我已經抱著我的毛熊了。

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不管「在一起」的意思是如城中流通的比喻般指成為情侶或是純粹指物理上的在一起,我們都在一起了。我離家買菜時總是笑著踏著小跳步回家,陷在書桌前寫稿時總不自覺的抬起頭來看放在電腦旁邊的鏡子——而她總會在那鏡框裡,躺在我的床上,像毛熊一樣和被單非常合襯。我把買來的毛熊都捐到紅十字會去,接收的男生以為我是玩具批發商,我笑著沒有回應。我不是毛熊批發商。我就是毛熊。

130227
註:我把那頭名為樂天的毛熊帶到福利院的宿舍去陪我。樂天本來應該陪在某個孤兒的身邊:中四那年的聖誕節崇拜有為孤兒院收集禮物的環節,我事先在車站前的商店裡買了一頭柔軟而大小適中的熊,並想像那我將永遠不認識的孤兒有這頭熊陪著的夜晚會不會覺得比較溫暖——結果假期結束,我回到課室來發現負責收集禮物的同學忘了把我的毛熊帶走。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把樂天送去陪伴孤兒,我才會被大學派去褔利院裡實習作補償吧。事前我實在不喜歡這樣的任務:我想去台北,想去美國,去哪裡都好總之就是不想去那裡。可是現在我非常慶幸我有過這樣的經驗,甚至會回去探望孩子們、書寫他們的故事;就如我暗自慶幸樂天落到我的身邊,陪我渡過了那許多個多愁善感的晚上。馬後炮時一切總是如此的恰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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