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7, 2009

往泥潭裡踩第一腳

我被幽默的人叫過做「文藝少女」,因為我寫小說,而且是中學生。我唸理科,說起英文來「好(像)鬼(佬)」,所以很不幸地被人投以各種與文學無關的期望,只是現在我在文學裡的泥足繼續愈踩愈深。一開始把我帶進這美麗的泥潭裡的先是書本,然後就是寫作班。

我早就是個愛看書的人,中一那年學校舉辦了「創意寫作工作坊」,說是給喜歡看書和「寫嘢」的人參加,我就報名了。創作坊的導師是王貽興:他那臉鬍子間的唇用了八節課去講小女孩貝貝和「臉白得像春天潮濕的牆,嘴唇好像兩條紅辣椒,而且還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咯咯地在走廊走過」的黑騎士的故事,又帶來了果醬、音樂和圖畫讓我們作想像和創作遊戲,讓我發現在假裝好玩的學校作文以外,原來還有一種真正好玩的、叫做「寫作」的東西。

於是我開始期待每年至少一次的寫作班。中三那年我最「勤力」,連著上了兩期分別由王貽興和董啟章任教的寫作班,有一次因為要到只一個天井之隔的禮堂去參加袁兆昌的創作心得交流會,還得把MP3放在課室裡把董啟章的小說課錄下來,當晚回到家裡再聽,儘管那堂「只是」由他為工作坊同學寫的小說給評語,而且還未評到我的那篇。當我發現缺席寫作班比不上學更像損失了什麼時,我就開始認真對待「寫作」,而不只是「其中一種興趣」。

寫作班的教材多是小說或新詩的節錄,包括卡爾維諾、大江健三郎、巴爾札克、劉以鬯、西西、卡夫卡、夏宇、也斯、鄭愁予等的作品,全都是當時的我從未讀過的作者們:我捧著這些段落旁邊、想是董啟章手寫的作家名稱和書名到圖書館去,讀了《我城》、《酒徒》、《變形記》,然後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打錯了》、《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然後再延伸出去、不斷擴張。寫作班的那疊影印紙為我開啟了一個廣大的文字世界,有時捧著《馬可瓦多》大叫「癡線架卡爾維諾點解你可以寫得咁好」,有時不斷到圖書館借詩集,看著放詩集的架子漸漸擺滿、佔的層格愈來愈多。

會考放榜前一日,我的小說第一次刊登在報紙上,那晚我又哭又笑,激動得亢奮得快樂得滿足得覺得就算第二天放榜成績差得無書讀也不緊要。入睡的時候我記得自己是笑著的;醒來的時候還是在笑。那時候我發現原來我比自己以為的更在意寫作這回事。

現在我依然不斷閱讀,繼續寫作;現在我會自己去文學聚會、參加文獎。現在我已經無法停止寫作。我走進文學的路在寫作班帶領入門後順理成章地繼續發展,只是現實是並非每個學生都能像我這麼幸福,有董先生等前輩當引路人、以一些最優秀的名家作品作教材,而且竟然可以一直都身在福中不知福。別的學生要是沒有修文學科又不想上寫作班,除了圖書館,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們更方便地開始接觸、理解文學?

於是我期望文學館可以有這樣的功能。就算沒有引路的人,也至少告訴我們可以到哪裡去開始摸索。

香港的文學真的可以在任何地方。文學是以文字作媒介的藝術,不僅指寫在紙上的詩詞,也可以與生活中各種媒介結合:在收音機聽到何韻詩的《木紋》後我把黃偉文填的歌詞抄了下來,圈出歌詞裡指涉木的意象的字句;在K房裡愛上陳奕迅的《白玫瑰》,歌詞評論說原來和張愛玲有關。《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演成舞台劇時我約朋友去看、參加專題講座;智海和江記的《大騎劫》結合漫畫和文學,又成了我的另一張閱讀地圖。只是每當文學顯得如此淺白親民,它就好像不夠「矜貴」;把文學當成厚書裡的學問又彷彿叫人自覺高攀不起而不敢走近。這兩種想法使我身邊的許多人鄙視(流行)文學或害怕(嚴肅)文學。

在我而言「文學」不一定要是高深嚴肅的象牙塔,也不只是「流行文學」裡的那個「文學」。文學有趣的地方在於它有無限的可能性,像瞎子的象,摸到什麼質感也是象的一部份;又像海倫凱勒的水,要自己伸手去摸才可以知道。

有同學跟我說過,其實她一直都很想問我什麼是文學。我很害怕一但確鑿地回答了,她對「文學」的理解就止於我的那幾句話:不應該是這樣的。我所認知的「文學」在我的閱讀、寫作、生活經驗裡成型,別人光袖手旁觀,抽離地想象、討論「什麼是文學」或「文學有什麼價值」不可能得出完備的答案,亦無法準確地理解我所描述的「文學」;唯有自己伸出手去摸索、去閱讀、去體驗,得出自己對「什麼是文學」的答案,文學的意義和價值就顯而易見。而不同人對文學的理解亦理應不同,要找到答案就只可以自己去親自體驗,而不是等老師唸誦、等別人轉述。

我想象的文學館是個與觀者互動的、鼓勵人接觸文學不同面向的地方:當似乎抽象的「文學」在實在的「館」的場景裡變成了可以觸及的各種展品和可以體驗的經歷,也許會有更多人願意伸出手來摸摸文學,看看文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香港的文學館可以做的,就是讓人找出各自對文學的定義,然後提示他們可以從哪裡開始找尋香港適合自己的文學,像指路牌,讓毫無頭緒的人少走一點冤枉路,讓已經在路上的人找到更多新方向。

我的文學實驗室是寫作班,那裡沒有堅固的牆、沒有標准答案,只有一堆讓我盡情塑捏的泥、一些充滿想象空間的指引。我想文學館也可以是這樣的一個實驗室:引導想象,容許實驗,提示閱讀和寫作的方向。因為文學本來就可以這樣啊。

(刊於《文匯報》零九年十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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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告訴老爸我登陸文匯報,可是他好像發現了,第二天就向我問起有關寫作工作坊的事——雖然談話的步驟還是第一句寫作第二句讀書第三句可能是寫作可能是讀書。

ena看過初稿後說她感覺到我寫得很興奮。是的。寫作真的是件很重要的事。I hope I got that across to him. 因為我實在太討厭這種第一句寫作第二句讀書第三句隨時都係讀書的談話方式。總是讓我失望得哭個沒停。然後他以為我只是不想談讀書。然後再來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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