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y 10, 2015

《補丁之家》推薦序

好久以前畫的許迪鏘


文出人外──小記黃怡
許迪鏘

錢鍾書說,如果你覺得雞蛋好吃,沒有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西西也認為,了解一個作家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讀他的作品。伊塔洛卡爾維諾對不少有關他的生平資料說他出生於意大利聖雷莫一直不予更正,事實上他生於古巴夏灣那近郊的一個小鎮。卡爾維諾認為,失實的訊息反而更能說明他的成長環境和作家背景這意味傳記許多時都是虛構的,而卡爾維諾相信,一個作家的作品就是讀者所需要知道的作家傳記的全部。
然而,中國人讀書,素來主張「讀其書,知其人」,認識那母雞,跟更好的品嘗牠下的蛋看來並不是全不相關的兩回事。讀其書,想見其為人的另一面,就是見其為人,可以更好的讀其書。
因此我總是記著那個心理遠遠遙遠於實際時間的和黃怡初見的夏日,二年青年文學獎頒獎禮過後跟袁兆昌和她和另一位小妹妹到她母校聖士提反女校對面的一家二手書店兼咖啡廳喝茶。當年她拿了個小小說的甚麼獎,還是個中學生,但很快她便是個出版了一部小說集的作者和香港大學的學生。袁兆昌為了要我給她的小說集寫點推介,預早便給我傳了她集中的小說作品。我讀了覺得她的寫法很獨特,跟某些故弄玄虛的「新人」小說很不一樣。這次以及以後幾次的會面,也許黃怡不會相信,我是帶著一種仰視的目光去試圖認識一位新起的小說家。
我和她談閱讀,談她所受的影響。她當然提到一些名字,我隱約就覺得她的文字裡也有點這些名字的影子,但慢慢的發覺,她還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方法,其實從一開始模仿(如果有的話)的形跡就很不明顯。在她的第一部小說集《據報有人寫小說》的簡介中我這麼寫:

小說作者把內容顛三倒四加以改裝而對現實施以嘲諷,突顯了世事的荒唐與荒謬,跟傳統的現實或寫實小說很不一樣。我們也窺視了作者對自身(在小說中或以他者的形態出現)及身邊瑣事細緻敏銳的觀察和感應,從文字上觸撫到年輕心靈的躁動與疑惑,但其中既有挑剔也有幽默,予人以閱讀年輕作者作品時罕有的愉悅。

20102014年間,黃怡進了大學又畢了業,到倫敦當過交換生,在2012年的暑假到過大陸一家兒童院舍當義工。院舍收容的,大概都是智力上有問題的兒童和青少年,這一次經驗,醞釀了這部小說集《補丁之家》裡的作品。黃怡說,補丁,像是孩子們都有不同的缺口,要用不同的東西修補。雖然每篇篇末都有簡短的文字介紹小說中與院舍有關的背景人物,但故事並不一定與之有關,而是作者借人發揮的,我覺得有時是抒情的演繹,當然有時也是現實,比如家庭暴力,比如人與人的疏隔的反映。
相比前一部小說,新作品的內容和文字都顯得比較沉重。不但孩子們有不同的缺口,作者乎也有某種空白需要填補。我由是明白為甚麼許多作家都抗拒讓讀者太熟悉他們的個人生平和行事,這有時的會確反過來干擾對他們作品的理解。認識黃怡的作品先於她的個人,我倒可以想見其為人,到真見了她的人,我可以說,有這樣的人才有這樣的作品。但實在的說,我不大能理解《補丁之家》的作者,也許,我對黃怡的認識還是很膚淺吧。
我的意思是,眼前這個雖然是大學畢業生而仍未脫其靦腆的女孩,在《補丁之家》裡展現的有不少身體和精神上的粗暴(是brutality而不是暴力violence)。比方《為甚麼不可以問──回應千金》,千金應是院舍裡的一個人物,「一一個曾經讓我動怒的孩子」,但作者只是借此帶出人與人之間潛藏的矛盾,不在行為上,而在語言上。有理智的人,會壓抑那一句話說出就是火的衝動,就像作者說:「我只能暗自決定往後我不要當像千金那樣的人。」(千金衝著一名院友說他是「自閉症」)但在小說的正文中我(用括號引述)和你(有幾個不同身分的你和妳)的心理矛盾在我可不可以問一句……(妳是個同性戀者?你是個窮光蛋?妳的兒子弱智兼自閉?)之間擺盪和掙扎,「喂,基婆,妳哭什麼,妳有抑鬱症嗎。」這最後的一問,看來出於一個不知身分的第三者,乃至是作者的自我扣問。整篇小說的感情是壓抑的,這種心理我沒法想像是出於一個我認識的應該還是在成長中的女孩。
自然我也不會傻得把文學作品中的我等同現實中的我。讀《據報有人寫小說》,我會驚異於小說的內容和內涵以至文字功夫超越了作者的實際年齡,讀《補丁之家》,我知道不應再有這樣的想法。就如我們不能從人的外貎判斷他的內心,文學作者的思想和感情要更複雜得多,而古人早也有「文出人外」的說法──歐陽修《致梅聖俞》:「緣文尋意,益究益深。清池茂林,俯仰觴詠,他腸蘊此,欲寫未能。聖俞所得,文出人外……」這裡的「人」當解作他人,我倒認為也可指其本人,指超出了作者本人所應有的境界,即所謂自我超越。
我看到的小說家,對現實極其敏感,觀察細致,有能夠擺脫現實羈絆的想像力,而且毫不忌憚地以不同方法展示她駕馭文字的能力和思考所能達至的深度。就像兩年前一個炎熱的夏日她讓江瓊珠和她的拍攝團隊在香港大學和香港仔一個美術工作室為《他們總是讀西西》紀錄片拍一輯她講西西的片段,她化了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淡妝,整個人散發出來的青春光芒,令我不敢逼視。在這樣的青春光芒中,我隱約看到她文字間年輕人感情的躁動。
認識小說家的趣味,因此不全在於冀求從對個人的認知進入作品更深層的領域,也在於人與作品互證,見識一位作家的成長與其風格及作品成形的關係。《據報有人寫小說》之後,還會有甚麼呢?《補丁之家》之後,又會有甚麼?院舍之外,還有甚麼生活上的衝擊,維繫著她寫作的衝動?這,在眼前當然是不會有答案的。
在散文《我和我的父輩》(《明報世紀》2014615,黃怡抒寫了對父輩(她父親和劍橋的船夫老頭)生活態度的讚許,敢情是出於對年齡上也屬父輩的我的同情,她偶爾也得陪我喝一下茶,但這個人來來去去都只是去中學時常去的那家甜品店。那我就引領以待,看看下一次她會帶我去到怎樣的一個地方。


Wednesday, April 15, 2015

孩子教我的那些事(關於新書《補丁之家》)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150411)

數年來在報章寫的, 結集出版後,好多朋友都說這本書揪心的程度把他們嚇了一跳,因為孤兒們的故事把眾人藏起的心事和傷痛都翻開來了,而新書封面的色調和美麗的貓同在兒童遊樂場裏取景,一切溫柔得使人沒有防備。是的,我認識的孤兒們同樣像是只把鼻尖露出水面的冰山,得一頭栽進去才能靠近鋒利的真相。

「孤兒」是一個必然引起憐憫的名詞,因為它指向一種明顯而沉重的缺失,可是剛踏進那所「孤兒院」時孩子們卻真誠地盡情笑着跳着叫着歡迎我們幾個香港大學生,愉快而精力充沛得和「一般」的同齡兒童無異。在兩個月的實習期裏我慢慢看見孩子們藏在心裏的各種重量級傷痛和秘密、同時又有幸陪伴他們引發他們動用整張臉的肌肉的大笑,真確的歡樂和巨大的缺失在這些年幼的軀體裏和平共存的模樣實在詭異而瑰麗。

收藏傷痛的孩子
在那安靜的廣東小城兒童福利院裏住的都是幾歲到十來歲的「孤兒」,除了家庭的缺失外幾乎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精神或肢體障礙。他們往往會有一些和院舍外的人不一樣的行為或經歷,比如自閉症的獨特眼神和小動作、針對個別身體缺陷的醫療程序和康復過程等,和我熟悉的人物和環境都距離很遠──正因如此我本來不特別喜歡小孩子,在他們面前我所熟悉的溝通方式、社交禮儀和思考邏輯幾乎全部失效,被迫跟他們相處和獨自在言語不同的城市裏迷路一樣,總會覺得手足無措。不過人類總有許多共同的溝通方式,就算不用成熟的語言我們還是可以跟嬰兒和貓以食物、表情和擁抱溝通,當然也可以透過文學了解別的時空或身分的人看世界的角度。而當我發現孩子們開啟了我的母性特質,那一切的溝通障礙都不再重要了。

我對自己和別人的傷痛都很敏感,看電影看到虐待和毆打的畫面會跑到別的房間、彷彿如果我看不見電影裏的人物就不會受苦,和看不見收在大人背後的玩具就以為玩具不再存在的幼兒差不多。可是各自把苦痛藏起來就代表不存在嗎?那群活潑的孩子們和我們撒嬌玩鬧得再快樂都無法否定缺失的事實。比如「古惑仔」因為肢體障礙而難以控制肌肉、講話也不流暢,可是他聰慧、善良而且非常好學,常常抓起我們的指頭來數手指、讓我們教他簡單的數學,就算有時會流口水、手指伸不直或不小心撞上門框,仍是笑呵呵的繼續練習。他那不為什麼的好學讓我想起我城的家長對子女成績的重視,養出了滿城的補習天王、填滿時間表的才藝班,和壓力大得想要自盡的小學生──在寫給「古惑仔」的《希臘語數學》裏,一家人因為各自對家人的期望而互相傷害,房子裏只有鋁窗才記得學習純粹為滿足求知慾的趣味,無欲無求如不需追求成績的「古惑仔」。

另一個讓我在意的孩子是「笑蟲」。她年紀比我稍大、也擁有經歷完青春期的女性身體,只是在集體生活的院舍裏,和她一樣的女子只有兩三個。所有孩子們對於和自己不同的特質總都觸覺敏銳, 「笑蟲」也和一般的少女一樣,常常因為自己的身體比同伴早發育而被捉弄,卻沒有書中〈木瓜〉一文裏女主角報復同學的意識,總是默默的承受欺負,扮演冰山。

就像這樣,在和這群特殊的孩子們共同生活的時候,好些我差點忘記經歷過或聽說過的情緒都回來探望。小說裏友情的無常、文字或肢體語言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失效、對自己的身體缺乏自信或因為自己和同儕不一樣而被人排擠等,都是許多人有過的經驗;把和孤兒們相處的經歷寫成這本蒐集身體、心靈和人際關係裏各種缺失的小說集後我才發現,他們和我們有許多作為人類這種社交動物的共同痛處,不只是孤兒們才經歷過傷痛、需要不同的補丁吧。

關於幸福
補丁之家》序裏許迪鏘先生說很難想像書中的傷痛來源是我,其實我會把經歷過的感情提煉出來、裝在小說人物裏,塑成一些像情歌一樣專注於某些感情的情緒標本。據說西西讀過其中一些小說後覺得那是散文,或許就是因為看穿了那些情感並非無中生有吧;亦如許先生所說,在院舍裏需要修補的不只是兒童們,也包括我這個被派去實習的大學生。我們四個實習生在福利院的宿舍裏同住了兩個月,每天和特殊教育老師一起帶課堂活動、幫助阿姨們一起照顧孩子起居吃點心,周末和孩子們一起出外活動或跟室友們逛逛那城的街區,生活節奏比在香港慢很多(而且宿舍房間沒有wifi),便有了許多觀察和自省的空間,仔細反芻那些二十歲左右便得經歷的煩惱和甜蜜。

而幸福是我們四人常常思考的事情。孤兒的生命裏都有些明顯的缺失,我們作為來自世界上其中一個最富裕的城市、受過良好的教育、相當快樂又健康的年輕人,面對和我們處境如此不同的孩子該如何自處?在後記裏面我和其中兩位室友談起,結果都覺得要提醒自己不要把量度自己幸福的尺度硬套到所有人身上,因為抱持缺失不代表不可能以自己的方式找到快樂。畢竟生命裏的補丁不一定是一場改善兔唇的手術或一對外國的養父養母,補丁可以是一個真正的朋友、你愛的人對你的回應、對曾經傷害你的人的原諒……很多人把伴侶比喻為失而復得的另一半、my better half、或是讓生命圓滿的人,那麼大家不就是彼此的補丁了嗎?而幸福絕不一定只在世界上最富裕自由的城裏才能尋得,只要見過福利院的孩子們第一次嘗到香甜的蝴蝶酥或第一次拿長竹竿在院子裏打落樹上芒果的香港大學生那眼睛裏閃亮的喜悅,你就會相信。

(標題為編輯所擬)

Wednesday, April 9, 2014

Bloomsday


即使是紮根泥土的植物們,也不一定能如戀人般久存(然而誰又能斷言哪個戀人能久留成歸人)。當然sui送我的這盤Richard比我送她的那朵Richard長命多了:那朵如無腳小鳥的Richard美麗到當天日落後就枯萎了、無法如我所願的陪著鬱悶的友人,而sui在我病倒的午後帶來我家的連根Richard,則在陽光最暖的南窗美麗到長出三個新的花蕾。(愛情的開端總是如此滿懷希望。)

然後他就病倒了,在我剛決定讓自己的心和Richard一樣開朗的時候。(然後墜落。)大量的綠葉枯萎掉落,瘦小緊閉的花蕾上爬滿和葉子一樣的黑點。我推掉朋友的約會用手邊的材料造了急救的農藥,拿本來只剪線頭的利剪給Richard截肢:如果花葉上的黑點釋放更多的致病胞子,就連僅餘的健康葉片都無法存活,如殭屍,或癌。每剪一刀都得用酒精給手術刀消毒,我如給自己骨肉動刀的醫師般把病枝都葬在廚房垃圾筒。不是說好我們長大了要繼承國土嗎,我彷彿聽見花蕾們的遺言。(然而誰又能只許往後必定能守的諾言呢,當我們不比別人聖賢。)

網上的智者述說著玫瑰的堅強,就算把所有葉片剪去也總能重生;於是我不斷的給他餵藥、不心軟地剪葉,我想看到他再次長出新葉,彷彿只有經歷過傷患才能讓惡運滿意、讓我們平安終老。(又有哪段戀情不曾破損呢。)sui轉來用音樂讓鬱金香和美女櫻變得強壯的療法,於是我開始對住在鋼琴旁邊的Richard講話,你要加油,你要堅強,晚上的玻璃窗讓我看見自己堅強的臉而照不出潛伏的擔憂和不安。(如果妳害怕,就把我的愛分去用,你張著雙臂堅定地說。)

終於Richard又長出了一個新的花蕾。(邊哭邊笑那最蠢但又最浪漫的話,並不是什麼完全不蠢的浪漫事兒。)我寵愛的玫瑰終於開花了,在這潮濕得讓人渴慕魚鰓的春天。然而不適於我城濕度的Richard又長出了黑點,好不容易長出來的新葉枯黑得如火災後的殘枝;士兵圍著城堡的高塔擴散迫近,所以年輕的新王除了俯視又能怎樣?我像為終將夭折的嬰兒擺滿月酒般邀請sui來參加Richard的Bloomsday Party:即使他活不到下一次Bloomsday,他也盡了全力給我開出了最美的一朵Richard。(而記憶總比肉身長壽。)只要這樣,就足夠我們浪漫。


20140322

Friday, February 21, 2014

Androgyny/關於髮型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21007)


這樣的心情的確像鬆餅粉漿一樣黏膩難纏呢。妳或許不記得了吧,那夜我獨自在廚房裡煎鬆餅,我一直哭、哭到打翻牛奶、把粉漿弄得滿身都是,妳就走進來把那碗粉漿拿過去,笑著說,我們以後就把所有黏膩曖昧的麻煩事都喚作pancake batter吧,像是,那個professor的論文要求真的很pancake batter,要清理黏在妳頭髮裡的粉漿真的很pancake batter,這碗怎煎都煎不好的pancake batter真的很pancake batter。於是我也笑了,雖然妳不知道的是,讓我哭的人就是妳啊。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在沉悶的長途巴士上我常昏睡著把頭垂到妳肩上,而當我醒來時,妳也總是睡著了,把耳朵倚在我頭頂那片生來就有縫隙、最貼近腦袋的骨頭,彷彿會讓妳的髮穿過頭顱,化成神經線讓我的呼吸與妳同步。妳的呼吸總是安靜的、緩慢的,輕柔的像妳的髮,於是我也一樣垂著頭、垂著眼臉,柔柔的呼吸,等妳再次把我吵醒;而當我再也捨不得睡著,我就知道,我中招了。

於是我突然變成了女性。妳應該比誰都看得更清楚吧,我那猶如變性的轉變:我們自小學開始就玩在一起、也就一起不在乎其他的女孩如何扮演女孩或男孩,到考進同一所大學並一起租住同一間套房以後我們仍是自小認識的那樣的我們。我們的衣服都如最廉價的童裝般無分男女裝、都是直身的圓領T-shirt和及膝的短褲,不因為個人風格卻因為我們都不在乎衣著打扮;我們的髮都短如流行的bob頭,也只因為bob頭是我們惟一懂得對方修剪的髮型。我們草根、離群、像兩隻在燒焦的草原上互相依偎的小獸,世界紛亂嘈雜,在性別以外,我們實在有太多更值得關注的事。

可是我還是突變了,由宛若幼童的雌雄同體變成溫婉柔美的女性,比青春期更貼近心靈,也比第一次月經來得突然。我仔細採購輕盈的紗裙和細軟的白毛衣,在意眨動的睫毛能否把妳的視線卡住,也不再讓妳把我的髮每月修短,任由它嫵媚地垂在耳邊和頸後;我的指頭變得尖細溫柔,腳步收斂變慢,好像有什麼自體內迸發並散至全身。我無容置疑地愛上了妳,也就無法逆轉地,化成了可以被愛的女性。

可是妳也突變了,在我忙著轉變的時候:妳買來昂貴的球鞋、闊大的腕表和灰色的平腳內褲,我第一次在待洗的衣物中看見的時候,居然想起了那些男足球明星的黑白廣告照來,名牌內褲不打算遮掩的是半身充滿睪丸素的肌肉,這樣的形象要套到妳身上來嗎——我臉紅了,彷彿我是闖進了男更衣室的純情少女,即使我們明明早就能跟彼此的內衣或裸體和睦共處,自我們仍然雌雄同體的時候。

然後妳告訴我,妳愛上了不同學系的男生,所以妳才突然變成了男性。可是我也是因為愛上妳才突然變成女性啊——怎麼我不可以直接這樣對妳講、而只落得深夜狼狽地煎鬆餅用甜食逗自己開心的卑微情狀啊?你還不知就裡的來逗我開心,而我又被你一逗就破涕而笑,我自憐,但我還是無法狠下心背著妳走開,我甚至還拿起了妳特地買來的電剪刀,把妳耳邊的髮剃短,密合妳正在逃求並日漸貼近的男性氛圍。

我從不知道妳的髮可以有那樣的質感,只要剃至短若眉毛,就能變得如此尖硬細密。本來妳的髮摸起來一直都柔軟如妳的耳垂——可是在妳忽然跑去打了三個耳洞、長期掛上閃亮銳利的耳環以後,妳的耳垂就不再容許我觸摸了吧,像妳耳際的短髮也不會再靠在我的頭頂了吧。不因為那短髮會刺痛我把我弄醒,而是,在妳身邊,將會優先能觸碰妳肩膀的,男人,而我呢,我只是和妳青梅竹馬的一個,女人。

我們的性別果然像用雙手捧起的鬆餅粉漿般流動滑膩而無法凝固掌握。妳現在該在某家餐廳或戲院演出某位男子的女友角色吧,而我呢,我仍獨站在廚房裡用著妳慣用的無聊白癡比喻,垃圾筒裡有妳出發去約會前我幫妳剃掉的髮,那盒鬆餅粉仍站在伸手可及的架上,還有大半盒沒有吃完。哎,真的是,很可悲呢,這樣的pancake batter

120926
(註:剛到達福利院時,孩子們似乎都剛剪過頭髮,除了會出去外面上學的幾個大女孩外,每個孩子都留著一模一樣、短如鏟青頭的短髮,完全無法憑髮型來判斷他/她們的性別。到了實習的後期孩子們的頭髮變長了一點,便開始出現不同的髮質和生長方向,我也看出了孩子們身為男性或女性的氣質,不會再把他/她們的性別搞混;而我們四個性格各異的「姐姐」頭髮長度的差距大至三十厘米,孩子們卻從來沒把我們的性別搞混過。)

Thursday, December 5, 2013

維多利亞林,二零三三

(原刊於字花第44期)



在想到最能代表並總結所謂「香港」為何物的物事以前維多利亞林必須先買到一套完美的衣服——她的母親給了她四千元,在今日的香港大概可以買到一襲中等價位的裙子或一套在旺角訂製的廉價西裝吧。時間無多了:慘不忍睹的文憑試已經結束、六月尾的謝師宴日漸迫近,而逃離香港到英國留學的機票亦已訂於八月初,所謂什麼是香港的問題,維多利亞林決定留待事關重大的Grad DinGraduation Dinner)過後才認真思考。

可是所謂的香港實在是什麼呢?她在Vivienne Westwood裡摸著流行雜誌介紹過的新季格仔西裝褸時仍然不禁想起:我可以帶什麼到英國去向新同學形容我城以及我本人呢?嗯,還是不要分心,為Grad Din選衣服可是無比重要的事,因為這可是她第一次有借口徹底靠近姐姐的形象:出生於姐姐之後讓維多利亞林一直都得穿姐姐的舊衣服,由校服至襪子至柔軟細白的第一件胸衣,在緊貼維多利亞林的皮肉時總仍像帶著姐姐的氣味和形狀,像是生在殖民地城市裡四周都有屬於前朝的異族痕跡——咦,或許這樣的故事或比喻可以帶到英國去冒充殖民地時代的香港氣氛?可是連維多利亞林的姐姐也年輕得無法生於解殖以前,身為妹妹的維多利亞林又如何能假裝自己經歷過那遠古的年代?

不過維多利亞林又何必理會那所謂的歷史呢。她年輕的身體裡連母親的影子也幾乎看不見。維多利亞林的母親總是那樣典型的母親,肥胖、保守、把自己所認識的無趣人生及狹小世界理所當然的當作可能性的全部並總想像母雞一樣把孩子以及別人都收納在自己的生活模式裡。維多利亞林出生以前英國通過承認同性戀婚姻的法案,當她長大至發現她所處的世界裡人們不只愛異性時,她的姐姐便把她在英國結識的未婚妻和大學畢業證書一起自帶回家。姐姐再次離家前把她的牛津鞋和Fred Perry襯衫都留給維多利亞林,她說,終有一天妳也會想穿的。那時候維多利亞林並不明白。維多利亞是女孩啊。女孩不都是穿裙子和高跟鞋正如香港和中國接壤所以兩個族群的人必定相似,那樣自然嗎。

而姐姐和當時的未婚妻請母親到英國見證她倆的婚禮時她一直閉著眼,彷彿不把眼睛張開,頭髮鏟青如當年仍是少女的G.E.M.那樣的大女兒以及她的同性戀人就不會存在。事後母親再給維多利亞林買來了更多的傘裙和白背心,可是後來維多利亞林在颱風天把姐姐的舊衣服翻出來搭配著玩時,她忽然對於姐姐所愛的密合的褲衩和靠攏的領口有了渴望。原來被衣料細密地包裹身體是如此的溫厚,活動自如並感覺安穩。這就是一直買裙子給我和姐姐和她自己的母親不曾告訴我們的秘密嗎,穿衣而沒有對裸露四肢的羞恥或裙擺讓目光攀越的恐懼,這樣的可能性,如北韓仍未讓國民知道在國境以外的那一切萬紫千紅?

可是維多利亞林不是北韓人也不是母親,她早已和其他的香港人一樣知曉來自世界各地的品牌和價值觀比如對高瘦女生的好評以及經濟自由民主政治的嚮往;維多利亞林路過Burberry時,甚至有想過要不要借Grad Din的名義投資於一件名牌的外套因為不管香港怎樣變幻英倫的同學如何未知,這樣的奢侈總仍會是某種普世價值。她知道每一屆謝師宴裡必定會出現一襲旗袍、一襲及踝長裙和一襲燕尾服,而她知道同學們一直在暗自猜度她會選擇何者。三三四學制讓中學畢業與成年同步,所謂的謝師宴便成了coming of age的宣言;維多利亞林在學校裡一直被高年級的同學標示為「那個穿燕尾服去Grad DinTB的妹妹」、本人卻從沒有姐姐的英氣和堅毅但也不特別女性化或陰柔因此無法輕易被定義,她知道自己在Grad Din的妝扮將會密合或破滅某些預言,或曰幻想。維多利亞林的姐姐把她的燕尾服也留了給作維多利亞林,可是她的身體不如姐姐的瘦削更貼近母親的厚實和凹凸有致,無法擠進早能容納姐姐的平順剪裁裡。她總無法如姐姐般自如地抱持簡約優雅的紳士氣質,她總是不自覺的過度強調陽剛,或是忍不住表露柔美溫和的性格;她仍喜歡自己的小腿在裙下展現的曲線,然後她會想起母親常穿的那些連身裙,以及母親那圓潤的腳瓜。

她在少女雜誌裡讀到一則愛情金句說,不要和討厭妳母親的人在一起因為最終妳的愛人會討厭妳,這句話暗示的大概是每個妳最終都只會和妳的母親無比的相似,樣貌、性格、習性和話語,而維多利亞林實在不想成為像母親這樣肥胖而老土的婦人。她想要像姐姐那樣擁有棱角分明如歐洲人的面容,卻總發現自己的曖昧和怕事和典型的中國人很像。她沒有讓母親發現自己對姐姐的崇拜,也刻意不在母親面前穿姐姐的舊衣服正如她沒有於四號到銅鑼灣尋找衣飾,因為她知道她母親會以為她去了第四十四年舉辦的十幾萬人集會;她留在家裡故意把電視的音量調高,卻無法告訴在手機和地球另一端的姐姐她沒有出門。而她知道即使她在銅鑼灣,她也不會在維園,而會在崇光。她怕。母親和那什麼,她都怕。

她不想要成為母親,卻總無法成為姐姐。那個專門撰寫愛情金句的作家或許是對的。她開始無法逆轉地和母親愈來愈像。她在Topshop裡搜尋帶著姐姐的氣質的襯衫時仍忍不住把母親喜歡的連身裙拼到身上照鏡,而往鏡裡看時母親遺傳給她的輪廓顯眼得如在她身後打轉的內地旅客們。她試著找尋母親一定不會喜歡的各種方正剪裁和厚重布料,可是通通都和她的胸脯和臀部顯得格格不入;而每當她刻意自母親的形象中逃離,母親的形象顯得更加鮮明龐大,像是此時討論香港仍逃不掉中國卻又逃不進英國,那些像姓氏的前置詞。

她自冷氣商場踏進炎熱明亮的街道,她打顫,一瞬間無法發聲也無法睜開眼,她本能地繼續向前走就能走到哪裡可是她知道前面什麼也沒有。她知道她在跨過那終將要到達的限期後她仍會是學生,在不一樣的國家以一樣的語言考取一張更高級的沙紙,所謂的未來大概就是現在的稍微變調及重覆:她將會和不一樣的路人走在同樣是右面行車的街道上,她會以同樣的名字Victoria結交口音不一樣的同學,然而她隱約知道,她的腳踝將以裙擺而非褲腳作裝飾。

而此刻她的雙手只是恰好仍空無一物。

20130611倫敦

Monday, September 30, 2013

香港書展的魔幻(同場加映:妝髮服的魔幻)



小時候香港書屆只是暑假時讓母親付錢買書的墟市,出版了第一本作品《據報有人寫小說》以後,書展忽然變成了比魔衣櫥的另一端更魔幻的場所。實質存在於會場的門固然神秘如隨意門:兩年前我曾經看見一隻右掌按在書展開幕酒會會場那道不起眼的木牆上,木牆就忽然現出了門縫,後面隱藏著的房間裡填滿了興奮的人們,以及那年書展的年度作家西西。穿過那扇門時我既是一名手足無措的粉絲,也是手持作品的作者、將要到講座裡發言的講者以及第二天早上還要打暑假工的大學生,香港書展帶給我的各種魔幻情景,也許亦折射自這些有時重疊在我頭上的帽子。

過去兩三年裡我常陪過點出版的sy在各種書展裡看檔:別的大學生或許忙著上莊、兼職或戀愛,我則在香港和台北的大小書展裡為自己或前輩的書塗畫推銷小卡,並等待去聽講座或買午飯的sy回來接應。當然有時候店員帽子下的作者帽子會被讀者發現:某個在九龍城書節看檔的午後我們買來朱古力奶和點心,邊吃邊在牛奶盒上的空白牛臉上畫呆滯或漫畫少女般的眼睛,畫到一半居然有真正的少女們來買《據報》並請我簽名,讓我不知道該先找續、拿筆還是先把蠢牛朱古力奶藏起來。

然而我們卻不是書展裡最瘋狂的店員:有次點出版在香港書展擺設攤位,那時大眾注視的或許是把書展誤當沙灘的模特兒「店員」,而把書展當作書展的我卻留在失散人士聚集處附近的攤位裡,看著隔壁推銷黑蒜頭食譜的老外先生笑容滿面的跳著舞轉著圈向路人(或失散人士)派發傳單。香港書展賣場的龐大和紛亂讓平躺的書感覺更安靜更被動,而跳著舞的黑蒜頭先生卻總是那麼的怡然自得,彷彿我們身處的並非賣場的偏僻角落而是舞台的中央;而陪著書的我,也就繼續畫著或許無法說服讀者的小卡片,讓書們不比黑蒜頭先生低調。

有時候我也會跑到樓上相對安靜的會議室之間,聽喜歡的作家講話,或應前輩的邀請坐到台上。在倫敦時我讓Ayoutube上的「怎樣閱讀西西」書展講座錄影,聽不懂中文的他笑說我總愛傻笑;可是在踏進會議室前我才剛在那神秘的密室裡和一直敬仰的西西合照、並把自己的第一本小說結集送到偶像的手中,身為粉絲的我又如何能藏起那樣的歡愉?我在不同的書展裡戴過好幾次講者的帽子,實在講過的話已經不太記得了,可是總會想起那些逕自緊張臉紅和傻笑的畫面——喜歡閱讀、寫作和分享的心情如果曾具體呈現在某個時空裡的自己身上,大概就是這些在書展裡被偶像和人群把通常溫和的感動放大的時刻吧。今年的書展遞給我一頂「香港作家巡禮」的帽子,期待它將在會展或以外給我帶來的各種奇異與魔幻。

(原刊《明報》世紀版20130717)
 




(同場加映:妝髮服的魔幻,Cosmopolitan HK, August 2013 )



我相當喜歡stylist姐姐挑的牛仔布襯衫,不過A說像「山區農家女孩」(?)的笑容背後其實都是巨大的蝴蝶夾,把尺寸太大的上衣和(畫面以外的)短褲修成不會自骨架滑落的大小。日常的我不常化妝也不懂把漸長的頭髮燙卷,妝髮服的魔法就留在studio、電視台化妝間和glossy的雜誌頁面裡吧:如果我能美麗,就讓我的美麗無法用溶液卸去,我是這樣想的。(而且不常化妝的皮膚似乎會比較堅強喔。)

雖然我還是默默地想挑戰一下像森林女孩的披肩那樣的黑色長曲髮啦(喂)。難得長髮,難得少女嘛。

Friday, May 17, 2013

記認夫人的方法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130412) 

夫人過身後的星期二早上我問同住倫敦宿舍的同學們城內哪裡會有悼念或慶賀的人群,大家在一臉苦惱的擠出一兩個遊客和Londoner混雜的地點後異口同聲的說,別期望太多,外面的人大概只是一樣的匆忙和冷漠而已。我記得我剛在這城著陸後對在英國出生的A說,倫敦人很尊重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呢(像是外表「擺到明」是東方人的我),外表「擺到明」不是白人的A說才不是,他們只是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我和A一起跳上開往市中心的巴士,近門口的行李架上整齊地疊放著四份乘客留下的報紙,每份都被多番翻閱至皺得像梅菜,卻不再被讀者隨手棄在座位上。我拿起手機拍照時,A在我身後微笑。

(夫人過身後三小時我在宿舍的共用廚房裡吃午餐,旁邊的兩個英國女生看著手機說Facebook裡有人以為Meryl Streep死了;我想起我在自己臉書上看見台灣電視畫面把夫人的新聞配上英女皇的畫面。有英國新聞網站收集了好多年輕Twitter用戶的留言,他們問:誰是Margaret Thatcher啊?那篇報導下聚集了好多英國人對歷史和政治冷感年輕人、崩壞教育制度和新聞網站單靠一堆tweets發稿的漫罵。)

以少數下半旗的旗杆作記認我自古老的Waterloo Gardens往同樣下半旗的西敏寺去,還是沒有看見太明顯的悼念或慶祝者,到處仍是來自外地的旅客和正在放春假的英國中學生。(Google UK在我搜尋「Thatcher Death」時以為我想找的是慶祝她離世的party, party kitt-shirt,或是一直在等她離世的isthatcherdeadyet.co.uk。)我在地圖上看見10 Downing Street離西敏寺不遠,順著沿路的半旗走到滿是示威者的街口就直覺找到了——是的,找到了,不過示威者是圍繞簽證議題的Gurhkas,對面的唐寧街十號依然只有旅客和恆常駐守的警察,路過示威者面前的人繼續趕路,或許停下來用手機拍下示威的景象,或者不。

(我對在下午六時才起床的R說:在你睡覺的時候Margaret Thatcher死了。R半睜著過長的瀏海旁邊的左眼問:誰啊?我反覆唸了幾次「Thatcher」,擔心我的Th發音不夠明顯害他聽不懂我所指的Iron lady而明明在BBC電視劇《Sherlock》裡提及她的Sherlock也是如此唸頌她的名字——R拿出手機Google了一下,然後說,噢Thatcher,可是我還是不知道她是誰耶。我捧著我的下午茶炒蛋說天啊你可是我認識的最British-ish的同學啊,他說是啊I am British,然後垂頭吃他的早餐炒蛋。我記得R剛搬進來時說過他來自離宿舍不遠的Finchley,該區的Member of Parliament就是夫人。)

或許A所說的不在乎自己以外的人是一種在情感以外仍keep calm and carry on的態度吧?在一個地鐵站以外的The Ritz hotel仍開門營業,完金沒有夫人的遺體半天前才自停車場運走的跡象,門外的bellboy仍警覺於每輛在這五星級酒店前停下的black cab,純熟地把兩名英國貴婦的行李運進側門以便她們輕鬆的步進華麗的大堂。

(報刊和新聞網頁都說對夫人的情感總只有非黑即白的愛或恨,在車站派發的London Evening Standard頭版左半是燃燒夫人頭像的慶祝者而右半是在夫人家門前彎腰細看悼念花束的西裝男;我把有關的照片給A看,總愛複述網上古怪話語的他無法朗讀示威者的標語,因為他的信仰讓他不講髒話。)

在地鐵站外派發的報紙告訴我夫人的家在步行可及的地方;我自Victoria站拿著地圖走進高貴平靜得寵物狗可以在馬路中心方便的住宅區,在一片米黃色的房子之間一群螢光黃色的警察像顏料濃烈的union jack般標示著某種悼念的方式。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一對東方人男女早我一步到達,手中的百合花束也已經放在夫人門外;我拿出手機想偷拍他們,他們卻已經步遠,其他送花或信件來的人亦沒有久留,我在門前站了兩分鐘,駐守的警察們已經問我are you alright

於是我和其他我沒有看見的悼念者一樣重回匆忙的Londoners之間流動;回到宿舍,宿友說她在購物大街Oxford Street的櫃員機提款後才發現上面貼了「The witch is dead」——原來真的有人在慶祝她的死訊呢,她說。不過在你所身處的這一塊倫敦沒有在在乎別的女性就是了,晚上才下課的A擁著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