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24, 2012

飛去來/關於朋友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2-12-23)
最終還是要把它擲出去的,我說。地球是圓的,即使這不是一把回力鏢,不管它往哪個方向漂仍能在連綿的海上回到原點;而如果它是注定會歸來的貨真價實的回力鏢,即使地球是有止盡的平面,它都能自行找到回來的路。只要它想回來,它一定有辦法回來。望夫石沒有回答,仍是以或許已經不再存在的肉眼看著或許不會有歸人的城市;最終還是得看清楚的,我說。

不會把獵物帶回飼主身邊的仍稱得上是金毛尋回犬嗎。無需交還的借貸還算負債嗎。無法兌現的承諾還算是財富嗎。我和我城的傳奇女子望夫石一樣都曾充滿信心,我們相信歸人、相信貨幣制度、相信另一片大陸上的現代土著賣給遊客的飛去來器,相信只要在八月十五對滿月祈願,相愛的人就能長久。或,我們愛,並期望與之相愛的,那個人。

我對望夫石和母親都講過關於那個目前不在我身邊的人的事情,恰若每個戀人總把戀慕的對象掛在嘴邊、如魚鉤般證明抽象的愛戀。我對她們說,那是我的朋友,我重視的朋友。我那無法相信血緣以外的關係的母親淡淡地說,你憑什麼以為妳們是朋友。我望向窗外的望夫石,她沒有看我也不為所動:她只是相信,像傳疑時代的人單憑堅定的信念就能建起教堂和學院。在學校裡學過進化論在電視看過福爾摩斯連續劇的我試著向母親如此說明:我們曾經一起遊玩、一起用膳,我們進行過關於各自的童年和家庭和藝術理論和社會現象的討論,我們分享過零食、電影和浴室,我們以昵稱呼喚彼此、以笑容交換笑容,我們共同擁有了超越點頭之交的一段相當漫長的記憶,也有過物理上的接近,例如同座、同台、同房、同窗。而且我們也有擁抱,也有交換各自旅行後的手信如這飛去來器,也有交換宣言:她說過,妳是我的朋友。於是我相信,只要作為朋友的我呼喚她,她就會回來,即使我們各自回到了各自生活的軌跡裡朝各自的彼岸前進,只要我們願意,我們總能重聚的——以朋友之名。

可是我那不再相信家人以外的人的母親還是不滿意。她說,妳的父親也和我交換過承諾、共用過浴室,有過物理上的接近和親密,最終他還不是一去不歸。不會歸來的父親還算是丈夫嗎,她說。不願重聚的舊識仍算是朋友嗎,她說。不知哪來的受辱感讓我立刻把手機掏出來約我的朋友見面,彷彿急於要對母親證明什麼;電話長響後落入留言信箱,母親往椅背一靠、默默的點起了煙,我決定再撥一次,再一次,再一次,這次彷彿我要對自己證明什麼。

我那正在抽煙的母親走過來,把燃著的煙塞到我的嘴裡換走了我的手機;她把手機收到她的褲袋裡說,妳輸不起的話就不要睹。我那在別城賭場當荷官的母親說她見得太多我這種像貪心的漁夫太太般的表情:許多人因為不安於已有的一切就把十幾歲大的女兒、幾代傳下的房子和自己的肝臟都押在賭檯上,然後當骰子落定在不利賭客的姿態就哭著跪求我把生命還他。本來已有的肝臟有什麼不好。方整老實的唐樓房間有什麼不好。緊守住和她一起分享的記憶和美好見好就收有什麼不足夠。我回過頭去問望夫石相不相信自己和孩子押上的命能和獎勵一起回收,一如長髮公主押上的意識和整座城堡整個王國最終會和幸福一起歸來:她沒有回答,只是望,望著她面前我正身處的這喧囂的城市,等著或許不會再回來的人,以或許早已用力過度以致壞死的眼。

我決定我不想心存僥倖的石化下去。我寧可要一雙能流淚的眼,即使代價是流淚。我以我所知道的一切方法向我的朋友傳遞「我想念你」的訊息,寄發實體和電子的信件、請共同的朋友轉告、在自己的臉書和網誌上寫滿有關思念和友誼和邀約的隱喻,我來到碼頭閉上眼把她送我的回力鏢往漆黑的海上一擲——我要知道我所相信的飛去來器會不會回來。

我聽見眼皮底下,咚的一聲水聲。

121221
註:住在福利院的孩子們有「朋友」嗎?其他的孩子算是「其他的孩子」還是「朋友」?一起在公園裡玩了一個下午的、來自別城福利院的、以後或許永遠不會再見面、想聯絡也無法聯絡、也無法相約一起吃點心看動畫的孩子們,算是「朋友」嗎?我們這些在兩個月裡和他們如此親密地相處、但實習期結束後就必須回到我城回到大學生的軌跡裡、或許最終不會再見面的姐姐們算是他們的「朋友」嗎?——可是我們明明曾經在物理上如此的接近,經歷過比關懷社會者的探訪更長的時間,有過那麼多共同的記憶。如果這不足以構成「朋友」的關係,那還需要什麼?

有一陣子我相信,朋友會如回力鏢一樣在獨自橫越我無法看見的江河後回到能和我的軌跡相交的地方,不管是因為她或我的思念,不管各自飛了多久、多遠或有多累。如果我無法再相信下去,那我們還算是「朋友」嗎。算嗎。算嗎。

Tuesday, November 6, 2012

腹語:給森森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121104)
 
做乜唔講嘢啫?咁難得約出嚟,又自己坐埋一邊粒聲都唔出。
「我無法像你一樣輕易地開口和你講話。我無法掌握那養在舌尖上像肥皂一樣滑溜危險的話語,我怕我一但開口著急著想對你說些什麼,字句就會像肥皂一樣自我下意識握緊的拳頭裡直衝天際,然後,直接擊落在你和我之間那經不起衝擊的什麼關係之上。」

你坐低咗咁耐淨係同過個waiter講嘢咋喎。
「那是因為,那是侍應生,侍應生與身為客人的我之間本來就存有所謂恰當的對話模式,我還未至於無法作那麼簡單直接的溝通。而你呢,我又該如何和你以言語交流,當我知道我一張開口,那養在胸腔裡連著喉嚨連著心肺的話語,就會像廉價笑片裡的嘔吐物一樣一湧而上噴發而出,然後,全部灑在你那意外得差點忘記條件反射地閉上嘴的臉上。」 

你係咪唔開心啊。
「是啊,我並不快樂;我焦慮,非常焦慮,我害怕無法控制自己的話語,它總直接得暴烈得讓人不適,但它又是如此的誠實地反映了我那些只能藏在肚臟裡如雞泡魚一樣容易惹怒的,情感,以及愛慾。如果以男人作為喻體,我的話語就是,透過直接展露下體來對心愛的仕女表白的那種,赤裸得讓對方大驚失色然後反感逃避的但又誠實但又全無惡意的,可悲的人。」

定係我做錯咗啲乜嘢啊?
「你又能有什麼錯呢?你只是,擅於使用我總無法馴服的語言,像是輕易地和不太在乎的同桌者如我攀談。你想必也能和你愛慕著的人不費力地東拉西扯、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談些略為貼近內心但不必掏心掏肺的話;而我呢,我就只能坐著,把臼齒咬得死緊,彷彿一鬆懈下來,含在嘴的溫熱的囚徒就會飛撲向你然後試著鑽進你身體的縫隙裡。」
 
喂啊。
「不行,我不會說話,你知道的啊。你總是說我講的話轉折太多、比喻太多、形容詞太多假設太多暗示太多,當你的話語如箭,我的話語就如金錢肚,太多皺褶、形態太曖昧、太不平易近人,害大家都覺得和我講話是一件讓腦袋用力得能鍛練出肌肉來的事——啊頂,我又用上了一堆比喻和一堆形容詞,然而那些比喻那些轉折都是必須的,因為我必須以它們來擋住那些自我喉嚨深處滋長的蛇髮,那些總在我獨處時對不在附近的你喃喃述說著慾望和愛情的因為真實所以擾人的悸動,像蛇一樣總在敲打我的牙齒背面,你說,我又怎能開口?」

你應吓我得唔得啊。
「我也想講啊,我也想開口講話啊,可是一開口,那些我在腦裡預演過無數次的預言就會密合,我一開口,你就會看見我舌頭化成的女妖的蛇髮,蛇髮們便會肆無忌憚地把我心內的真相都展示在你面前,然後,你和我之間的那不算密切又不算疏遠的所謂友誼就會石化,然後崩裂然後瓦解成碎粉,然後,風箏就會直飛到弧形地平線的另一邊,同樣的風會把那滿地的砂石捲起一一吹進我的眼內,即使我終將能把每一顆細沙都哭掉,還有些會滑落在心跳的間隙裡、在不住收縮的心肌裡,磨蹭,滲血,流膿。」

點解你係都唔肯應我啫?
「因為我不想你不喜歡我。我已經不敢奢求你會愛我像我愛你;我知道我並不曉得如何和你好好的以言語交流,當你談吐自如而我自知每次開口都只會讓你更厭惡我,當我每次開口前都很想講些什麼來挽回我那不擅詞令的形象並讓你多喜歡我一丁點,我一著緊那些失禮的嚇人的幾乎能讓你發現我的愛意的話語就像濕滑的肥皂一樣自忽然握緊的掌心中噴出,如果我不開口,不著急,或許,那些危險地滑溜的話就能安穩的在我的心肺間多待一會?」

係咪因為,你唔鐘意我愛你啊?
「咦。」

121030
註:森森和妹一樣,都不太會控制自己肢體的力量,有時候我把森森抱在膝上時會覺得自己在企圖制服一隻力大無窮並擅長摔角的猴子,有時候她被抱在鄰人的膝上,我就會忽然被她出手突擊——而她不是故意的,我們都如此相信。有時候Siu把她抱在膝上、比起玩耍更像是在制服企圖打我的猴子時,Siu會試著教她如何和別人作溫柔的肢體接觸:她會讓森森抓住她的手腕,當森森作勢要打我的臉,她就會輕輕的在我的肩上拍兩下,說,輕輕,輕輕,然後森森會抓住她的手腕,在我肩上輕輕拍兩下,透過別人的手。於是我覺得,森森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吧:她總是用盡全身的力去抓住手裡的什麼,代表她溫柔得會重視那手裡的什麼並暴力的把它握緊吧,即使那樣的著緊只會讓食物粉碎、讓友伴疼痛。

Sunday, September 30, 2012

然後重圓


我到東京的第一個晚上智希把串燒店找來的五円給我,說,五円的日文發音和緣份一樣喔。於是我就在旅途上把五円們都儲起來,把緣份都留下來

最捨不得的朋友智希出發到日本留學的日期一再延後,終於確定在中秋節早上上機;而當天下午,我本以為不會再次見面的約翰大叔將從英國來港、並在我家借宿。是因為「團圓」的「圓」像小孩子的「爭凳仔」圓圈一樣,得把我身邊的一位密友帶走、才能空出位置讓另一位稀客著陸嗎?也未免太小氣了吧?

我只能拿約翰大叔當例子來安慰自己:總會再次見面的。去年夏天他回英國以後,不是說過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並在信末引錄了幾句翻譯成英文的杜甫的詩,說自己「將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的嗎?本來一位說著優雅劍橋英語的西洋紳士在信中抄寫我從未讀過的中文詩歌這件事已經夠驚人了;他一直單身至今、已經滿頭白髮,從人口眾多的我家和吵鬧擁擠的香港回到在英國獨居的家裡,原來他會覺得自己 “mute, friendless, feeding the crumbling years” Kenneth Rexroth譯)嗎?我想起智希戲謔過我的一句話:如果我再不討身邊的朋友歡喜,我就得die alone next to the fireplace(在火爐邊孤獨終老)了。這樣的畫面,怎麼跟約翰大叔引錄的詩句很合襯……

可是約翰大叔又要來香港了,我應該高興,並努力讓他也覺得高興才對。我實在很想再看見他那燦爛得刺眼的笑容:約翰是家父的舊友,去年五月他到訪時全家只有我在放高考生的悠長暑假,於是他拜托我帶他去找好幾十年前他在香港居留時住的房子。我們和其他遊客一樣拿著地圖坐電車、沿路他問我IFC一期有多高而我啞口無言、再在灣仔的天橋迷宮和汽車展銷廳裡鑽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他在灣仔碼頭附近的舊居;住宅高樓下層已經變成閃閃亮亮的食肆和商店,不過上層的住宅沒怎麼改變,約翰抬起頭來看著自己以前住的高層單位看了好久,再垂下頭來看我時,臉上的耀目笑容和眼裡閃著的陶醉,都是燦爛的、發自內心的、真實的,無法假裝也無法被人搶走的,幾近神聖的——

接著他開始講起他以前住在那單位時的趣事:那裡高得可以看見窗外的鳶飛過,你知道鳶(Kite)嗎?那種尾巴分叉的大鳥?跟鷹(Eagle)不一樣喔;而且以前我的單位連接著防火梯,在放煙花的日子,我會和其他單位的鄰居們一起帶著酒爬上天台,那裡的景色,簡直就是看煙花的前排位置!我試著想像這位高大的老者年輕時如何輕易地爬上懸在城市半空中的梯子,在天台上吵鬧地和整個香港一起渡過節日的晚上;還有中秋節呢?他在香港住了四年,鄰居們總曾捧著月餅提著酒來敲他的門、再一起爬到屋頂去看最大的月亮吧?

然後他停下來看我,笑著說:「謝謝你陪我來。」如果這是偶像劇而他不是快要八十歲的長者,我可能會被那笑容吸引住,然後開始暗戀這個善良純真的大叔。

接下來的幾天我帶他到山頂看日落、教他分辨亞洲旅客的國籍、站在渡輪甲板上邊聽他講他在香港時的往事邊讓浪花撲打我的臉、在南丫島吃豆腐花、坐在沙灘上靜靜地看書,每次看見他那純真燦爛的笑容,我就知道他真的,真的很快樂。在他離去後讀到他的信,我才發現他陰沉的那一面:是因為自己一個人時太寂寞,才會在有個丫頭陪他滿城跑的日子裡笑得如此燦爛嗎?

噓,太消極了,既然是中秋節,就得快快樂樂的過。反正總會再見面的,在八月十五或以後;因此我得托智希在經過月亮面前時跟它說一聲,我或約翰大叔都不會die alone next to the fireplace的。因為我們都有人陪著,在身邊、或是在心上。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110913,藝文追月。剛過去的夏天去日本找智希時我把這份剪報也帶去送她了;今天是中秋節,就把它拿出來貼在這裡好了。)

Wednesday, September 12, 2012

Hi/bye:給肥仔/給Siu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120909)

為什麼,要一直和所有的過客說hi呢,明明,每個人都只是過客,只要有靈長目的手掌、任誰都可以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來,提起用茶杯裝起的咖啡不沾濕鼻子地喝掉、擅自摸幾下你的頭或捏幾下我的腳掌,然後任意推開那扇木門走出去,或許再回來,或許不。那麼為什麼,你要一直和每一個自那扇木門走進來的人說hi呢,明明沒有一個人會長久留在這裡、如我這樣一直和你同在,用相鄰的碗盤吃著樣貌相似的口糧喝著溫度相約的水;又為什麼,你要一直和每一個自那扇木門走出去的人說hi呢,明明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你的親切而再次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來,即使你喘著氣、咧著嘴笑、舞動著哥基犬獨有的短小的腿和尾巴和舌頭,像每次主人帶你穿過木門出去再回來時那樣激動,也不會有誰,必定要回來,讓你對他再說一次hi的啊。

我早就知道了,穿過木門遠去正是那些靈長目人的習性,沒有誰是可信的,只要是關乎穿過木門遠去。沒有一個人會回來,只要他們對我說過bye,他們就不會再回來,即使他們和我在一起時曾多麼溫柔地摸我的肚皮、腮下和耳間;彷彿我只是某棵質感粗糙的樹幹,磨過爪子蹭過背上的癢處後就可以隨便拋下,完全無視我如一切貓科一樣重視地盤、像樹一樣無法動彈地牢牢困在孤寂裡。我在出生後遇過無數到來摸我的肚皮和腮下和耳間的靈長目人,每一次聽見hi、每一次被觸摸都讓我以為發聲的人以後就是我的主人,會和我在新的地盤裡永遠在一起讓我不再孤獨一個活在收容站的籠子裡,但每一次,每一次他們都會推開那扇木門遠去,即使他們明明多麼的親切和熱情。一開始我還會像你那樣,豎起脖子和鬍子、主動走近那些人們蹭他們的靈長目腿、拼命讓他們知道我正在跟他們說hi,當他們對我說bye我仍相信他們會再次回來然後下次就會變成我的主人,但他們在推開木門後總都會遠去而不再回來。他們遠去,背著我但在我視線裡遠去,腳步輕鬆,並不曾回頭。於是現在我連bye都不會再講了,反正講或是不講,他們都只會遠去,只要是關於穿過木門遠去,沒有誰是可信的,這是我所堅信的,關於那些靈長目人。即使同是靈長目人的主人總會回來我仍是無法相信靈長目人。

那麼為什麼,我仍會盤坐在櫥櫃上方看著永遠只愛在地板上活動的你,對每一個同在地板上活動的靈長目過客熱情地說hi呢,明明我該對你的重複和白廢氣力嗤之以鼻,我卻一直,看著你,無法嘲諷。為什麼,我會一直看著你自在地蹦跳,看著你拼命地喘氣、大笑至疲倦,竟會覺得冷,覺得羨慕呢,明明你也曾經和我一般孤獨,明明你也被無數的人背著走遠過,在我們還是小貓或小狗的時候。明明我們面前都是只會依自己意願點一杯黑色棕色綠色或白色咖啡然後依自己的意願和我們永別的過客,明明,明明你應該和我一樣執著,執著於想讓那些曾經撫摸過我們的人留下來陪伴我們,而不願意笑著給那些終將背叛我們的人送別啊。

那麼為什麼,我會覺得,無法微笑,或恥笑呢。

120708
(註:肥仔是個全身肥嘟嘟圓滾滾如哥基犬的腿的男孩,常在和我們暫別時說hi,在和我們見面時也說hi。而肥仔總是如此的友善,不管走進課室的是忽然以「姐姐」的姿態闖入福利院的我們、來探訪的當地居民或是在福利院工作的阿姨們,他都會興奮得大聲打招呼,笑得每一顆小小的牙齒都露出來,小小的眼睛也彎成燦爛的細縫,動用上整張臉的肌肉來用力的笑。

在實習期快要結束時,我偶爾會看見Siu把肥仔抱到安靜的窗邊,在他耳邊輕輕的說她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很久很久才會回來,而肥仔總是在她的懷裡看著窗外,笑容仍然燦爛得彷彿聽不懂Siu的告別。Siu說,他聽不明白可能更好,不明白就可以一直開開心心地、不必掛念誰地過活,既然未來也只會有更多的人在他的生命裡來了又去。我想起我們曾計劃要教肥仔在什麼時候該說hi、什麼時候該說bye;可是誰又真正明白什麼是hibye呢。)

Tuesday, September 4, 2012

觀察:給仔,也給Dorothy



他簡直跟妳的貓一樣,擅長那種貓們獨有的表情:眼裡沒有高於維生所必須的體溫、長期盯著只有眼睛知道的物事,嘴角放鬆下垂、眼皮緩緩地眨動,頻率無關氣溫、光影或妳。妳知道那樣的不為一切所動並非因為傲慢,因為妳相信在那兩雙眼睛的盡頭都有各自的桃源鄉,只是妳找不到通道——因此妳閱讀各種彩色印刷的寵物雜誌和黑白影印的學術論文,把貓帶到動物心理學家和通靈者面前,每天花上好幾個小時盯著貓,順應牠的視線、趴至牠的高度、抓住牠前臂試著望進牠的眼睛裡,每次牠都不反抗、卻把臉緩緩別開望向妳無法理解的方向,瞳孔裡不灼熱也不冰冷,只像一般的木門,實在而微溫,緊閉但沒上鎖。至少妳是這樣相信的。妳願意去門的另一邊,然而門在哪裡呢?妳不懂貓的語言、而他的話言則是如此的珍稀,珍稀得讓妳捧著他說過的一個單詞就哭了:他說,開心,在你徑自牽起他的手走過綠燈閃爍的馬路後,他居然望進你的眼裡、隨即移開視線,轉過街角時他看著一片空氣,輕輕的說,開心。本來妳對他感興趣只是因為他異常地寡言,像一尊睿智但永遠沉默的異域神像般獨坐在辦公桌前;然後妳發現自己不斷望向他,妳覺得他似曾相識而且相當美麗,像妳那隻骨架細緻但神情淡漠的貓,長睫毛像貓鬍鬚一樣細長並指向只有貓鬍鬚知道的方向,妳開始希望那些睫毛指向妳這個方向,然後渴望,然後,然後他說,開心。妳就哭了,而他的神情依然淡漠。男同事們說他是自閉仔、女同事們說他只是斯文怕羞,妳聽了都只會不置可否隨便講句廢話然後走開:妳知道只有妳相信他們和她們都錯了。妳在下班後總徑自牽他的手帶他去吃晚飯、去看電影、去cafe去公園去海邊,妳不斷的講話,講妳的童年、妳的家人、妳的興趣和妳的貓,妳相信他聽得見並相信他有注意聽,可是他從來不曾回應、不曾回答妳問的任何問題,但也不曾拒絕同行,一直任由妳把他牽著走。妳換穿不同顏色和風格的衣帽、灑上不同基調的香水,妳相信他看得見並有定神看,但他的神情依然如此的似曾相識,像妳那毛皮亮麗的貓、也像妳跟公司去做義工時見過的視障孩子。妳握住他的雙臂試著望進他的眼睛裡,他仍把臉緩緩的別開,即使妳用力捏他的手他仍不會主動看妳;妳雙手捧住他的臉用力的吻上他的唇,用力得嘴唇彷彿要被擠破了、瀉出讓他驚訝的血來,然而當妳張開眼睛,妳仍是看見他的視線落在妳臉以外的一片空氣,他沒有反抗卻仍沒有回應,像妳深愛的那隻美麗的貓,仍活在妳無法觸及的桃源鄉裡。所以妳深愛牠,和他,那些有一扇別人沒有的門的美人,那些藏著一個獨特世界的活物。妳閉起眼睛,再輕輕的吻一次,他細軟但緊閉的唇,像貓眼眶的粉紅色,證明內裡包裹著溫熱的血液。

120609 23:57寫於新會兒童福利院
(註:仔長得很帥,有點像八歲版的Edison,皮膚細白、骨架精緻,眼睫毛長得會把光卡住。我常常想如果他生在香港,應該早就被抓去當童星了。然而他似乎有自閉症,不會講話也不會和別人作眼神接觸,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作別人無法理解的事;他身邊的別人沒能把他拉出來、就讓他一直留在自己的世界裡,把玩線頭、糖紙和各種來歷不明的細碎物事。

剛開始實習的第一個週末我和Dorothy陪孩子們去玩水, Dorothy伴著仔在兒童游泳池裡玩了半天,筋疲力盡的她居然聽見他輕輕的說:開心。自那天起她就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仔,甚至還查看過收養孩子的資格,雖然還是大學生的她得先去結婚再等上十年才算合格。Dorothy被一起實習的我們戲稱為仔的媽媽,她也私下戲稱他為兒子;而仔最喜歡的「大人」似乎就是Dorothy,總是願意走近她、讓她擁抱,甚至曾在玩耍的時候主動親吻她。有時候Dorothy會問我仔那天是不是真的說過「開心」,我總回答:有。我真是如此相信的。)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120902)

Saturday, August 11, 2012

起飛。

我總覺得她不是在起跳而是在起飛。

我想起我得過的唯一一面和運動有關的獎牌。無關奧運,只是想起早前我說:「我真係諗好多嘢……如果我全身上下有肌肉呢樣嘢一定係喺個腦度。」,彷彿思考是一種運動如長跑。同桌會做真正的運動並有真正的肌肉的朋友苦笑了。

在我發現自己是把自己縱容成不擅長運動的體質前,小學二年級的我拿過運動會的跳遠銀牌。也不記得那是怎樣拿到的了,不記得自己有過報名、有參加過、還有站過上頒獎台,只記得那年的運動會後同學的母親帶我們去吃迴轉壽司、並帶我折返去拿遺落在餐廳裡的校褸,再讓我們在她公司的會議室裡畫白板然後擦不掉任何一筆,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很仔細的畫了個面積很大的孩子,還給他畫了個對話框、裡面用正確的筆劃寫了「傻瓜」二字。那應該是表示,對當時的我來說,朋友和食物和畫畫比運動會和獎牌重要吧。然後好多年後,我在抽屜裡找到一面銀牌——那時的我已經是個連「傻」字都不常寫對、卻會在報紙上看見自己的文字的高中生了。

小學時的跳遠還是叫「跳遠」,到中學時才喚作「long jump」,大概只是因為教學語言改變了,運動本身還是鬥誰可以在起跳後落在沙池比較遠的地方。而兩者最大的分別是,前者是「立定跳遠」,得在沙池前的界線後站定、曲膝彎腰傾前,然後甩動手臂把自己用力甩出去;後者是「助跑跳遠」,因此可以跑幾步到界線前才甩動手臂起跳,到了高中時,我們甚至會自gym的另一端跑過去,才一腳踏落在界線前甩手一躍再降落在軟墊上。

記不得自己居然會得獎的那一下立定跳遠,卻記得無數不曾進過決賽的的助跑跳遠,大概是因為隨著起跳前的助跑距離拉長,我也學會了如何想得太多。由一開始的立定到跑三步五步七步(咦我怎麼會記得這些數字)至大半個籃球場,由動身至起跳之間有了太多的空間思考太多的事情:記得跑到界線前時最後一步是把重心腳跨出去不要忘了用力起跳也不要踏界啊也要記得把手甩起來也要記得落地時往前撲不是往後坐要用雙腳著地喔但小心不要摔倒那樣看起來太蠢了也不要落地後一直在軟墊上往前彈因為很快就會撞到盡頭的牆壁當然也不能跳得太近因為那會很樣衰分數也會很低落地後記得直接轉九十度離開軟墊不要往回走然後去找誰和誰一起坐在地板上看誰和誰跳啊要記得先幫忙把踏歪了的墊子鋪平再走

天啊,也不過就是,要跳遠一點吧。明明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記得,也OK的啊。甚至很好。

或許是因為一直在演這樣吵鬧的內心戲,我再也沒有進過跳遠的決賽,只是一年一度的在運動會前的班內初賽沒什麼希望地起跳幾次:身體似乎變重了,掛滿了牽制飛行的念頭,手甩不高、腳沒能用力,而軀體呢,在空中時仍在想事情。那麼誰有會有多餘的心思去飛呢。而誰又飛得起來呢。

感謝renee。每次想起這張相片我都能讓自己記得我確實飛行過。也無畏(拗柴)過。

中學畢業以後我不再和巴士以外的物事比賽運動,倒是莫名的喜歡直向的飛行,在各種奇妙的時地把手腳預先扭成各種奇妙的姿勢跳起、讓相機凝定我都不知道會存在的最奇妙的姿勢;那樣的事情比自動對焦更快結束,甚至沒能想通自己會被拍成什麼樣子、要怎樣落地才不會扭到腳、腳上的鞋子能不能保護我、而附近的人會以為我在做什麼,就拍了。那時候我只要把相機設定好、請不幸同行的友人預先對好焦,然後就一躍——著地——,然後呢,就成了。就算拍不到,也過去了。也就快點再來一次。再一次。

那樣的事情總是在事後才覺得不可思議的:說實在,我那腿是如何在空中摺起和地面成平行線的呢?而我又是如何安穩地雙腳著地的呢?而我的朋友是怎樣抓到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出來的姿勢的呢?而我的朋友又為什麼會陪我瘋呢?我的裙子又為什麼沒有掀起、表情沒有扭曲、外露的腿看起來並不太像火腿呢?還有……為什麼我要影「跳跳相」呢?雖然有好多跳跳相我都非常喜歡,彷彿看見了,自己最輕盈最無畏也最無謂的證據,以客觀但神奇的快門。

現在的我想起來這兩種離地,才發現,其實不想太多也可以過得好好的。甚至更好。我似乎在最近的路上忘記了這一點。

於是我又開始「運動」了。用上引號是因為心虛,我知道我所做的只是把肢體和關節不為建設什麼而移動而已,但那實在是很有建設性的動作:因為只要大量動用不熟悉的肢體作不熟悉的事情,腦袋就沒有空閒去演內心戲;在專心流汗和呼吸的時候也就回到了直向飛行時那種空白的狀態,閃亮的,像雲後的銀光。

那樣很好。這樣會好的。我相信。也記得。

120810

Saturday, June 2, 2012

搖晃


如果沉重的地球決定放鬆一下引力再立刻緊握,我就會翻過渡輪後面的欄杆,混入被船尾刮得冰涼地沸騰的浪花裡。然後會怎樣呢?浪花應該能把我完整地隱去,像大灘的塗改液一樣;我應該可以輕易地跟隨波浪運動,和那片花白一起沸騰、向左右散開、然後完整地稀釋在有大半個地球那麼大的海裡,像人輕易地稀釋在燈火裡、再稀釋在夜景裡、在大陸裡、在地球裡、在小半個發亮的月球和全面燃燒的太陽之間。是的人其實只有在自己的皮膚以內才能濃烈,而只有濃烈才能灼傷,內臟,以及皮膚,直至自燃,如果持續專注。而人亦可以被稀釋,那麼的輕易、甚至不必離開哪裡或走到哪裡,卻那麼的困難,只要開始了蒸餾自己,自己就只得繼續蒸餾自己,直至,直至什麼呢,我還不知道。

漫畫裡的男子以同樣的姿態靠著高處的欄杆面對黑夜,他掂起腳尖掂起腳尖上衣下擺慢慢上升,露出了腰後漆黑的陸龜圖騰;後來漫畫裡的男子說他不會往下跳,因為被留下了記號啊,被他所愛的男子,用皮下的顏料提醒他要如陸龜一樣牢牢的踏在地上。同船的友人從後面環住我的腰、用另一隻手把相機舉到我們的臉前;是因為她看不見我背向光源的臉,才會叫我回頭看她吧。我笑。真誠但不自然。下船後許久仍像坐在船尾的浪花上般搖搖晃晃,或許是只此一次被浪撞到的陸龜,或許是浪本人,我還不知道。我還在搖晃。

120602

Friday, April 6, 2012

medusa

你知道,你知道什麼,你從來都不知道,你從來都沒有好好的看過,我。她把垂在臉旁的長髮抓在頭頂,太陽照不到的太陽穴至耳朵四周的頭髮被整齊的剃去,如男性罪犯般的時尚,在女人味的長髮之下曝光。這裡,已經兩個星期了,你沒有看見。她扯開襯衫長袖上的扣子,露出前臂上一道一道的深刻:你有看過嗎,你知道它們嗎,你知道我用了多少盒刀片嗎,你知道它們已經七歲了嗎。她脫掉高跟鞋,奢華的紅色鞋底摔過兩百呎客廳的對角,破皮紅腫的骨節停留地面纏繞腳掌:十五歲開始它們就已經是這樣。你記得嗎,你記得你說你的女兒一定要穿高跟鞋以前我的腳長什麼樣子嗎,你記得你有說過那樣的話嗎,那天你喝得那麼醉。而我還記得那場飲宴上你說過的每一句提及我的話。她迅速的解開襯衫鈕扣、脫掉餘下的背心:你知道我的肋骨嗎,它們一直如手指一樣鮮明可見,你知道營養師——是啊,我有在見營養師——看過我的學童保健手冊後才相信我自出生以來就瘦得如此不可思議,因此才不強迫我接受厭食者的治療或報警把虐待我的父母拘捕。你知道我對他說什麼嗎,我說,我的父母對我很好。明明母親已經不在了。而你,而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她把長牛仔褲脫掉,把內褲也脫掉,布料像蛇皮一樣盤纏在實木地板上,露出一身新鮮的雞皮疙瘩。以及在卵巢附近的紋身,一顆小小的五角星。你知道嗎,這身皮膚。如此貼近內核的一切。你有好好的注意過嗎。

她轉身走向大門,沒有拿鑰匙,也沒有帶走任何一件她執迷地喜愛的長外套。打開門以後冒起的雞皮疙瘩才比父親的屍體新鮮了一些。她赤身步出升降機,對嚇呆了的管理員說:我父親剛心臟病發了,大門沒鎖,你去收拾吧。然後她赤身踏入大街,路人紛紛回頭,但她沒有。長髮在她背上輕輕的揚起,指向原點以外的每一個方向。她繼續走遠。

120406

Sunday, March 25, 2012

argh.

砍開一顆椰皇的頂端將吸筒插進去,把小腦袋裡的汁液仔細地喝光;在下顎的門牙上敲開一隻又一隻的生雞蛋倒在口腔裡,黏滑的蛋清扯著蛋黃往喉嚨裡鑽,蛋黃卡在喉頭上滑不進去,就輕輕一吞,薄膜爆破蛋汁四濺,你吞了一顆又一顆的生命,再把蛋殼扔在地上用腳掌踩爛。車厘茄、藍莓、沙田柚和石榴一起死在攪拌機的刀片下,砍碎了擠破了攪爛了混淆了,喝下去,一片戰場殘骸的口感。乳鴿,油炸的,半打,也許是兄弟也許不是,整齊的排在盤子上裸體俯首;豬頸肉、牛舌、雞心和鴨腎,四不像的組合,油膩得必須來一杯酸性的飲料。檸檬片疊在杯底被凌遲了一整個下午,你的心情還是未變得明朗,你再點了一桶雜亂的雞件,雞腿和雞翼和雞胸降解為閃著油光的零散骨頭,沒有用的,口腔裡的凌虐再暴烈對象也早已沒感覺,你咀嚼動物和植物的生命,生命蹂躪你的情緒和理性。還是要報復嗎,人總無法贏過生命除非生命主動離開,你用力一嚼咬破了口腔內壁,油膩和熱氣自血肉往身體裡滲,你輸了,這一次你又輸了。


120324

Wednesday, March 21, 2012

keep breathing.

頭仰後,保持氣道暢通。那套電影的男主角說是啊那場哭戲我哭得鼻涕直流,同是男演員的綜藝節目主持說是啊我看得出來因為我也拍過哭戲,鼻涕一直流你就只可以一直把頭往後仰把它吸回去,可是那是沒有用的啦沒有人可以真的痛哭時帥得不流鼻涕的啦哈哈哈哈。不過鼻腔的確變清爽了,空氣和別的似乎都能沉澱進後仰的鼻子,然後,肋骨就能順滑地起伏,心臟就能繼續跳動,眼淚往上流進耳殼可是那不重要,只要能呼吸就好。


雙手掌心交疊按住右邊鎖骨對下刺痛的平坦,稍稍用力壓下去,也居然真的壓下去了,還真的凹下去了,急救課上練習心外壓的時候總以為真人的身體肯定比假人堅實,但原來血肉是血肉長城是長城,肋骨還是比磚頭柔軟得多。如果心臟說它不想再跳了,也可以自己按壓胸口中間強迫它收縮吧。那個胸部太大衣服太短的綜藝女星跪在躺平的男主持人旁邊說,要找出傷者乳頭之間的中間點才能進行心外壓,站在高處的男主持人二號說妳怎麼知道他的乳頭在哪哈哈哈哈,女星臉紅著說憑經驗啊哎啊我好像愈描愈黑了,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導師說過需要接受心外壓的傷者某意義上已經死了,救不回來急救員也不必太內疚,不知道他是開玩笑的說說而已還是真的想讓學員們放心去救人,不過還想掙扎就好,還想心跳就好。頭保持抬高仰後,保持氣道暢通。Keep breathing. Keep breathing.


120320

Monday, March 12, 2012

轉述


我說我覺得自己正在腐朽,我剛看見了身上冒出的第一個黑色斑點,可是在句子延伸至句號以前,我就被翻了過去,肚腹的弧度朝向另外一邊,完好無缺的鮮黃皮膚被陽光照得發亮,於是那個句子便失效了。我把它擱在一旁,開始串起另一個句子:我說最近獸把我放在陽光下,被曬熱時我覺得身體被治癒了,大概是因為這溫度讓我回到了在熱帶長大的那些日子,那時我和你一樣飽滿溫熱,沒有揮之不去的潮濕及鬱燥——可是在我可以把句子送去你身邊以前,太陽又下山了,我的身體又失去了溫度,壓在身體下方的那個黑色斑點開始下陷並蝕入表皮,我惶恐,我慌亂地企圖組織下一個句子讓你知道,然而轉述的速度太慢了,我的語句尚未成形,身上的斑點又多了一個,於是我捧著那堆已成形但來不及投寄已經失效的字串,不知道該把它吃回去還是該不負責任的照常拋出。

轉述的必要來自阻礙視線的距離:我獨自躺在這裡,你看不見的這裡,日復一日的織著關於我的近況的句子。好些句子都等不及郵寄便掉落在附近,居然還擊起了回音,那很實在而且迅速,就如直接對話一樣。然而我無法因為講過了而不再試著向身在另一時區的你投寄話語,敘述從來不是為了運動而是為了交通,即使話語失效的速度比我身體敗壞的速度更快我仍然不死心的拼命和它競速;總有一種速度可以打敗生物時鐘可以跑贏肉身和物理,我知道我知道那叫做思念,只要你在那邊想起我,你就會比誰都更快看見我躺在這裡,身上湧現一個又一個黑色斑點,緩慢地,浮現。

12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