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12, 2012

Hi/bye:給肥仔/給Siu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120909)

為什麼,要一直和所有的過客說hi呢,明明,每個人都只是過客,只要有靈長目的手掌、任誰都可以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來,提起用茶杯裝起的咖啡不沾濕鼻子地喝掉、擅自摸幾下你的頭或捏幾下我的腳掌,然後任意推開那扇木門走出去,或許再回來,或許不。那麼為什麼,你要一直和每一個自那扇木門走進來的人說hi呢,明明沒有一個人會長久留在這裡、如我這樣一直和你同在,用相鄰的碗盤吃著樣貌相似的口糧喝著溫度相約的水;又為什麼,你要一直和每一個自那扇木門走出去的人說hi呢,明明沒有一個人會因為你的親切而再次推開那扇木門走進來,即使你喘著氣、咧著嘴笑、舞動著哥基犬獨有的短小的腿和尾巴和舌頭,像每次主人帶你穿過木門出去再回來時那樣激動,也不會有誰,必定要回來,讓你對他再說一次hi的啊。

我早就知道了,穿過木門遠去正是那些靈長目人的習性,沒有誰是可信的,只要是關乎穿過木門遠去。沒有一個人會回來,只要他們對我說過bye,他們就不會再回來,即使他們和我在一起時曾多麼溫柔地摸我的肚皮、腮下和耳間;彷彿我只是某棵質感粗糙的樹幹,磨過爪子蹭過背上的癢處後就可以隨便拋下,完全無視我如一切貓科一樣重視地盤、像樹一樣無法動彈地牢牢困在孤寂裡。我在出生後遇過無數到來摸我的肚皮和腮下和耳間的靈長目人,每一次聽見hi、每一次被觸摸都讓我以為發聲的人以後就是我的主人,會和我在新的地盤裡永遠在一起讓我不再孤獨一個活在收容站的籠子裡,但每一次,每一次他們都會推開那扇木門遠去,即使他們明明多麼的親切和熱情。一開始我還會像你那樣,豎起脖子和鬍子、主動走近那些人們蹭他們的靈長目腿、拼命讓他們知道我正在跟他們說hi,當他們對我說bye我仍相信他們會再次回來然後下次就會變成我的主人,但他們在推開木門後總都會遠去而不再回來。他們遠去,背著我但在我視線裡遠去,腳步輕鬆,並不曾回頭。於是現在我連bye都不會再講了,反正講或是不講,他們都只會遠去,只要是關於穿過木門遠去,沒有誰是可信的,這是我所堅信的,關於那些靈長目人。即使同是靈長目人的主人總會回來我仍是無法相信靈長目人。

那麼為什麼,我仍會盤坐在櫥櫃上方看著永遠只愛在地板上活動的你,對每一個同在地板上活動的靈長目過客熱情地說hi呢,明明我該對你的重複和白廢氣力嗤之以鼻,我卻一直,看著你,無法嘲諷。為什麼,我會一直看著你自在地蹦跳,看著你拼命地喘氣、大笑至疲倦,竟會覺得冷,覺得羨慕呢,明明你也曾經和我一般孤獨,明明你也被無數的人背著走遠過,在我們還是小貓或小狗的時候。明明我們面前都是只會依自己意願點一杯黑色棕色綠色或白色咖啡然後依自己的意願和我們永別的過客,明明,明明你應該和我一樣執著,執著於想讓那些曾經撫摸過我們的人留下來陪伴我們,而不願意笑著給那些終將背叛我們的人送別啊。

那麼為什麼,我會覺得,無法微笑,或恥笑呢。

120708
(註:肥仔是個全身肥嘟嘟圓滾滾如哥基犬的腿的男孩,常在和我們暫別時說hi,在和我們見面時也說hi。而肥仔總是如此的友善,不管走進課室的是忽然以「姐姐」的姿態闖入福利院的我們、來探訪的當地居民或是在福利院工作的阿姨們,他都會興奮得大聲打招呼,笑得每一顆小小的牙齒都露出來,小小的眼睛也彎成燦爛的細縫,動用上整張臉的肌肉來用力的笑。

在實習期快要結束時,我偶爾會看見Siu把肥仔抱到安靜的窗邊,在他耳邊輕輕的說她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很久很久才會回來,而肥仔總是在她的懷裡看著窗外,笑容仍然燦爛得彷彿聽不懂Siu的告別。Siu說,他聽不明白可能更好,不明白就可以一直開開心心地、不必掛念誰地過活,既然未來也只會有更多的人在他的生命裡來了又去。我想起我們曾計劃要教肥仔在什麼時候該說hi、什麼時候該說bye;可是誰又真正明白什麼是hibye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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