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4, 2012

觀察:給仔,也給Dorothy



他簡直跟妳的貓一樣,擅長那種貓們獨有的表情:眼裡沒有高於維生所必須的體溫、長期盯著只有眼睛知道的物事,嘴角放鬆下垂、眼皮緩緩地眨動,頻率無關氣溫、光影或妳。妳知道那樣的不為一切所動並非因為傲慢,因為妳相信在那兩雙眼睛的盡頭都有各自的桃源鄉,只是妳找不到通道——因此妳閱讀各種彩色印刷的寵物雜誌和黑白影印的學術論文,把貓帶到動物心理學家和通靈者面前,每天花上好幾個小時盯著貓,順應牠的視線、趴至牠的高度、抓住牠前臂試著望進牠的眼睛裡,每次牠都不反抗、卻把臉緩緩別開望向妳無法理解的方向,瞳孔裡不灼熱也不冰冷,只像一般的木門,實在而微溫,緊閉但沒上鎖。至少妳是這樣相信的。妳願意去門的另一邊,然而門在哪裡呢?妳不懂貓的語言、而他的話言則是如此的珍稀,珍稀得讓妳捧著他說過的一個單詞就哭了:他說,開心,在你徑自牽起他的手走過綠燈閃爍的馬路後,他居然望進你的眼裡、隨即移開視線,轉過街角時他看著一片空氣,輕輕的說,開心。本來妳對他感興趣只是因為他異常地寡言,像一尊睿智但永遠沉默的異域神像般獨坐在辦公桌前;然後妳發現自己不斷望向他,妳覺得他似曾相識而且相當美麗,像妳那隻骨架細緻但神情淡漠的貓,長睫毛像貓鬍鬚一樣細長並指向只有貓鬍鬚知道的方向,妳開始希望那些睫毛指向妳這個方向,然後渴望,然後,然後他說,開心。妳就哭了,而他的神情依然淡漠。男同事們說他是自閉仔、女同事們說他只是斯文怕羞,妳聽了都只會不置可否隨便講句廢話然後走開:妳知道只有妳相信他們和她們都錯了。妳在下班後總徑自牽他的手帶他去吃晚飯、去看電影、去cafe去公園去海邊,妳不斷的講話,講妳的童年、妳的家人、妳的興趣和妳的貓,妳相信他聽得見並相信他有注意聽,可是他從來不曾回應、不曾回答妳問的任何問題,但也不曾拒絕同行,一直任由妳把他牽著走。妳換穿不同顏色和風格的衣帽、灑上不同基調的香水,妳相信他看得見並有定神看,但他的神情依然如此的似曾相識,像妳那毛皮亮麗的貓、也像妳跟公司去做義工時見過的視障孩子。妳握住他的雙臂試著望進他的眼睛裡,他仍把臉緩緩的別開,即使妳用力捏他的手他仍不會主動看妳;妳雙手捧住他的臉用力的吻上他的唇,用力得嘴唇彷彿要被擠破了、瀉出讓他驚訝的血來,然而當妳張開眼睛,妳仍是看見他的視線落在妳臉以外的一片空氣,他沒有反抗卻仍沒有回應,像妳深愛的那隻美麗的貓,仍活在妳無法觸及的桃源鄉裡。所以妳深愛牠,和他,那些有一扇別人沒有的門的美人,那些藏著一個獨特世界的活物。妳閉起眼睛,再輕輕的吻一次,他細軟但緊閉的唇,像貓眼眶的粉紅色,證明內裡包裹著溫熱的血液。

120609 23:57寫於新會兒童福利院
(註:仔長得很帥,有點像八歲版的Edison,皮膚細白、骨架精緻,眼睫毛長得會把光卡住。我常常想如果他生在香港,應該早就被抓去當童星了。然而他似乎有自閉症,不會講話也不會和別人作眼神接觸,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作別人無法理解的事;他身邊的別人沒能把他拉出來、就讓他一直留在自己的世界裡,把玩線頭、糖紙和各種來歷不明的細碎物事。

剛開始實習的第一個週末我和Dorothy陪孩子們去玩水, Dorothy伴著仔在兒童游泳池裡玩了半天,筋疲力盡的她居然聽見他輕輕的說:開心。自那天起她就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仔,甚至還查看過收養孩子的資格,雖然還是大學生的她得先去結婚再等上十年才算合格。Dorothy被一起實習的我們戲稱為仔的媽媽,她也私下戲稱他為兒子;而仔最喜歡的「大人」似乎就是Dorothy,總是願意走近她、讓她擁抱,甚至曾在玩耍的時候主動親吻她。有時候Dorothy會問我仔那天是不是真的說過「開心」,我總回答:有。我真是如此相信的。)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12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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