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以前畫的許迪鏘 |
文出人外──小記黃怡
許迪鏘
錢鍾書說,如果你覺得雞蛋好吃,沒有必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西西也認為,了解一個作家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讀他的作品。伊塔洛‧卡爾維諾對不少有關他的生平資料說他出生於意大利聖雷莫一直不予更正,事實上他生於古巴夏灣那近郊的一個小鎮。卡爾維諾認為,失實的訊息反而更能說明他的成長環境和作家背景。這意味傳記許多時都是虛構的,而卡爾維諾相信,一個作家的作品就是讀者所需要知道的作家傳記的全部。
然而,中國人讀書,素來主張「讀其書,知其人」,認識那母雞,跟更好的品嘗牠下的蛋看來並不是全不相關的兩回事。讀其書,想見其為人的另一面,就是見其為人,可以更好的讀其書。
因此我總是記著那個心理遠遠遙遠於實際時間的和黃怡初見的夏日,二○一○年青年文學獎頒獎禮過後跟袁兆昌和她和另一位小妹妹到她母校聖士提反女校對面的一家二手書店兼咖啡廳喝茶。當年她拿了個小小說的甚麼獎,還是個中學生,但很快她便是個出版了一部小說集的作者和香港大學的學生。袁兆昌為了要我給她的小說集寫點推介,預早便給我傳了她集中的小說作品。我讀了覺得她的寫法很獨特,跟某些故弄玄虛的「新人」小說很不一樣。這次以及以後幾次的會面,也許黃怡不會相信,我是帶著一種仰視的目光去試圖認識一位新起的小說家。
我和她談閱讀,談她所受的影響。她當然提到一些名字,我隱約就覺得她的文字裡也有點這些名字的影子,但慢慢的發覺,她還是有自己的想法和方法,其實從一開始模仿(如果有的話)的形跡就很不明顯。在她的第一部小說集《據報有人寫小說》的簡介中我這麼寫:
小說作者把內容顛三倒四加以改裝而對現實施以嘲諷,突顯了世事的荒唐與荒謬,跟傳統的現實或寫實小說很不一樣。我們也窺視了作者對自身(在小說中或以他者的形態出現)及身邊瑣事細緻敏銳的觀察和感應,從文字上觸撫到年輕心靈的躁動與疑惑,但其中既有挑剔也有幽默,予人以閱讀年輕作者作品時罕有的愉悅。
由2010至2014年間,黃怡進了大學又畢了業,到倫敦當過交換生,在2012年的暑假到過大陸一家兒童院舍當義工。院舍收容的,大概都是智力上有問題的兒童和青少年,這一次經驗,醞釀了這部小說集《補丁之家》裡的作品。黃怡說,補丁,像是孩子們都有不同的缺口,要用不同的東西修補。雖然每篇篇末都有簡短的文字介紹小說中與院舍有關的背景人物,但故事並不一定與之有關,而是作者借人發揮的,我覺得有時是抒情的演繹,當然有時也是現實,比如家庭暴力,比如人與人的疏隔的反映。
相比前一部小說,新作品的內容和文字都顯得比較沉重。不但孩子們有不同的缺口,作者乎也有某種空白需要填補。我由是明白為甚麼許多作家都抗拒讓讀者太熟悉他們的個人生平和行事,這有時的會確反過來干擾對他們作品的理解。認識黃怡的作品先於她的個人,我倒可以想見其為人,到真見了她的人,我可以說,有這樣的人才有這樣的作品。但實在的說,我不大能理解《補丁之家》的作者,也許,我對黃怡的認識還是很膚淺吧。
我的意思是,眼前這個雖然是大學畢業生而仍未脫其靦腆的女孩,在《補丁之家》裡展現的有不少身體和精神上的粗暴(是brutality而不是暴力violence)。比方《為甚麼不可以問──回應千金》,千金應是院舍裡的一個人物,「是唯一一個曾經讓我動怒的孩子」,但作者只是借此帶出人與人之間潛藏的矛盾,不在行為上,而在語言上。有理智的人,會壓抑那一句話說出就是火的衝動,就像作者說:「我只能暗自決定往後我不要當像千金那樣的人。」(千金衝著一名院友說他是「自閉症」)但在小說的正文中我(用括號引述)和你(有幾個不同身分的你和妳)的心理矛盾在我可不可以問一句……(妳是個同性戀者?你是個窮光蛋?妳的兒子弱智兼自閉?)之間擺盪和掙扎,「喂,基婆,妳哭什麼,妳有抑鬱症嗎。」這最後的一問,看來出於一個不知身分的第三者,乃至是作者的自我扣問。整篇小說的感情是壓抑的,這種心理我沒法想像是出於一個我認識的應該還是在成長中的女孩。
自然我也不會傻得把文學作品中的我等同現實中的我。讀《據報有人寫小說》,我會驚異於小說的內容和內涵以至文字功夫超越了作者的實際年齡,讀《補丁之家》,我知道不應再有這樣的想法。就如我們不能從人的外貎判斷他的內心,文學作者的思想和感情要更複雜得多,而古人早也有「文出人外」的說法──歐陽修《致梅聖俞》:「緣文尋意,益究益深。清池茂林,俯仰觴詠,他腸蘊此,欲寫未能。聖俞所得,文出人外……」這裡的「人」當解作他人,我倒認為也可指其本人,指超出了作者本人所應有的境界,即所謂自我超越。
我看到的小說家,對現實極其敏感,觀察細致,有能夠擺脫現實羈絆的想像力,而且毫不忌憚地以不同方法展示她駕馭文字的能力和思考所能達至的深度。就像兩年前一個炎熱的夏日她讓江瓊珠和她的拍攝團隊在香港大學和香港仔一個美術工作室為《他們總是讀西西》紀錄片拍一輯她講西西的片段,她化了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淡妝,整個人散發出來的青春光芒,令我不敢逼視。在這樣的青春光芒中,我隱約看到她文字間年輕人感情的躁動。
認識小說家的趣味,因此不全在於冀求從對個人的認知進入作品更深層的領域,也在於人與作品互證,見識一位作家的成長與其風格及作品成形的關係。《據報有人寫小說》之後,還會有甚麼呢?《補丁之家》之後,又會有甚麼?院舍之外,還有甚麼生活上的衝擊,維繫著她寫作的衝動?這,在眼前當然是不會有答案的。
在散文《我和我的父輩》(《明報‧世紀》2014年6月15日),黃怡抒寫了對父輩(她父親和劍橋的船夫老頭)生活態度的讚許,敢情是出於對年齡上也屬父輩的我的同情,她偶爾也得陪我喝一下茶,但這個人來來去去都只是去中學時常去的那家甜品店。那我就引領以待,看看下一次她會帶我去到怎樣的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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